第10章 人之初(1)(3 / 3)

他想不到從他考上美術係後,他的人生好比都是逗號,再打不上句號了。他如同一個高原跋涉的旅人,蒼茫而孤獨。1982年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可是這人,這馬,在中國又好像沒見過。變了法變了形然而比潑墨更恣肆比寫真的更具生命感。在溫哥華的北京畫院的畫展上,加拿大人爭購這幅《高原行旅》。爭購者一個個認真得像工筆,激動得如潑墨。最後隻好來個複雜問題簡單解決:抓閹。

這種更重意象的大寫意變法,在1982年還未為國內很多人接受。溫哥華對《高原行旅》的熱情“引進”國內後,當年的中日聯展上又展出一幅8尺寬4尺高的《回來》。地平線上是大群滾動的犛牛,翻卷的塵埃如雲似潮。猛一看,像是一幅大山水畫;再一看,才是淹沒地平線的黑壓壓的犛牛群。一個牧民在喊牛群回來,但牛群一如奔湧的潮流向前翻騰。潮流是喊不回來的,曆史不再回來。所以畫名:《回來》。賈浩義中專畢業前退學回到農材,也不是為了“回來”,而是為了發展。70年代末他調入北京畫院後,再不顧自己的畫像作坊裏生產出來的那樣,落人技法的窠臼。有了技法之後,進而追求想法。畫得很美,畫得大家都想買,然而美之外還有什麼內涵?他又不想多賣畫。夠買筆墨宣紙,夠吃飯,行了。沒有新的追求就再畫不下去。他往大西北跑。1979年第一次去的時候,也沒有明確的想法,隻是有一種解放的需求。大西北,藏民大袍的飄拂,犛牛群的鋪天蓋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老甲。老甲在大草原大荒漠裏,就再不是甲天下的甲了,古來生個男兒喜稱添丁。他在大西北的天地間才明白人其實隻是一丁點兒。在繁華的城市,到處可見人對世界的主宰。但是在荒漠,人震懾於大自然的威勢,一個人,便如一根草般被大自然漠視。西北的風,蕩滌著個人的得失憂患。是的,他屬於大西北,大西北是屬於他的。小巧玲瓏的南方,美麗纖秀的南方姑娘,一點激不起他的畫興。他風魔般地往西北跑。他在大西北又感動於人的征服力。他看牧民們狂飲馬奶酒,看醉漢們打架。他問主人為什麼打客人。主人說:他罵我媽媽。喝了馬奶酒的漢子們騎上馬賣馬去了。有時馬把賣馬的人摔倒在地,拖上一段。套馬的漢子爬起來又翻上一匹馬,繼續揮起套馬杆。或許當年他就是用這股勁頭套上美術係的,或許現在他就是用這根套馬杆在套他的一個又一個追求。

四、從它不拔的行走中,感受到的是不妥協不放棄因而就具有的撞擊力

賈浩義考上美術係後,一學期過去了,老師說:我怎麼沒聽賈浩義說過一句話?

賈浩義不感覺自己不說話,他隻感覺自己每天都有進步,每天忙著往腦子裏裝東西,每天要設計下一步。1959年開始糧食定量。同學們不夠吃,午睡複浮腫。賈浩義從小餓慣了,一份別人不夠吃的定量,於他是夠了。定時定量,大米白麵,他的胃病都開始好了。中午都精神頭十足,正好讀書。於是受到批評:有的人,該睡的時候不睡。是的,眾人皆睡你不睡,不就是與眾不同不合群不隨和不關心集體不問政治,總之,不紅。而他覺得認為他白專的一位團幹部,一定是非常革命的。然而60年代初這位非常革命的幹部小聲問他有沒有畫要賣。那時根本沒有賣畫的觀念,本來就不愛說話的賈浩義,一時反應不過來更說不出話來也不願再與他說什麼話了。還有一位共青團幹部,也是白專學生賈浩義心目中至少很端正了紅專關係的,至少紅是絕無問題的。1988年賈浩義舉辦個人畫展時,他正坐在一條椅子上休息,覺得有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坐到他的身旁。大肚子,酒糟鼻。是他?可原先沒有這鼻這肚,原先挺精神的,講紅專,講革命。後來,據說老灌酒,鼻子也變樣了,肚子也變樣了,人也變形了,婚也不結了。如果賈浩義認不出他,他或認為是不願認他不屑認他,那他就隻是如同路人般坐在一旁。然而賈浩義到底辨認出了學生時代的他。或許是那個時代扭曲了他。如果他當年多用自己的頭腦來支配自己的言行,又何至於變形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