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之初(3)(2 / 2)

簡約而豐富,空靈而有力度,變形而真實,有氣勢而又深沉。然而他每看自己前一段的畫,又覺不滿了。“這是好現象。”他說,“但不能老是好現象——老沒好作品。”

他說他想法太多實現太少。他想用牛馬開路,然後在山水,人物上也有“我的語彙”。“也許我野心大。也許我一輩子也畫不出來。”他說。

所以,需要再刪節生活,要以更大的決心走寂寞之道。“還要舍。”他說。

七、他黑黝黝地站那兒,像一團濃墨,像《人之初》那個站在地平線上的小男孩

1972年賈浩義帶了十幾名業餘畫者在延慶縣的山村裏寫生。說好8月31日一定要回文化館的。賈浩義畫了十幾天,也舍不得離開這山這水。挨到30日早上才離村。每人背起行李匆匆上了山,給一位老多10斤糧票請他帶路。上山時沒道,愣爬。而後看見兩條隱隱的小路,一條往下,一條通往山粱。賈浩義這個老山溝知道,順著山粱走,站得高,一般能找到路。但是老鄉說應走往下的那條道。大家自然相信用10斤糧票請柬的當地老鄉。往下走沒多久,就沒道了。人站在大山澗裏,兩邊是大峭壁。老鄉已經告辭了。哥們兒一行在山澗裏轉了兩三小時也出不去。西邊,雷聲隆隆滾動著向這邊席卷而來。一旦下暴雨,山洪下來哥們兒幾個就水葬了。雷聲推進到他們頭頂上,放空炮似的猛嚇唬這些莽漢。戲弄個夠後終於沒有倒下雨來。這行莽畫家一直走到晚上才到一個村子邊。一個開店的姑娘向他們招手:住下吧。他們一行中最勇敢的小夥子卻說:住下吧。前邊還有40裏山路,怎麼走?賈浩義說,必須連夜爬完這40裏山路,否則明天怎麼如期趕到城裏?夜間的山上,月亮浮出雲層的時候,如玉樹瓊瑤;月亮潛進雲海的時候,卻如黑洞一般。瘮得慌。每個人的嘴都瘮得頓住了,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活動。怕野獸,也怕壞人。零點光景月亮又出現了,一行十幾人蹦叫起來,用叫喊一吐剛才的壓抑。這叫聲贏得砰砰砰幾槍朝他們打來。子彈在他們身邊飛過。有沒有撂倒的?都活著呢。總是民兵打的槍,不知這邊半夜間出了什麼事呢。此時賈浩義的驚喜已完全驅走了勞累和恐懼——月亮在他腳下呢。他第一次看到月亮在自己腳下的景觀。他這個“馬性”畫家用自己的“蹄子”敲開了夜景不易啟開的一扇門。啟開那黑洞洞的大門,在黑黝黝的老甲腳下,景是白的雲和白的月。這大黑大白,原是世界的兩極。賈浩義把墨的層次轉化為墨塊形體,以單純的畫墨意識畫他淨化了凝練了的對世界的感受。自然這是危險的,冒險的。弄不好失掉了水墨宣紙的特殊韻致。但是大黑大白的極端的撞擊,很能突現生的氣勢和生命意識。一幅2米寬,1.7米高的《巴特爾》,畫麵上一匹飛馳的馬,馬的四蹄隻是四筆如草書一般大小不等的黑點,全與馬身斷開的。飛起的馬尾也是與馬身斷開的。雖是沒骨畫,雖然不勾邊,然而馬的飛動感躍然紙上。馬身上又躍起一漢子,揮起一套杆正在套馬。他的上身也隻是草書般三筆濃墨:一筆是左胳臂,一筆是背,一筆是右胳臂。結構、力量、意韻、氣勢,都強化地融進一筆。然而這位巴特爾套住了多少中外觀眾的眼神!

賈浩義的作品已經在美國、英國、法國、日本等10多個國家展出,收藏了。但是他如同站在一個過去和現在、意象和抽象、癲狂和童真的立體交叉點上,他像一個躁動的孩童似的站立不安。他希求他的繪畫意識更加單純。“童年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不但是他生命的起點,往往也是他的藝術旅程的歸宿。”他說。倔著勁兒,黑黝黝地站那兒,像一團濃墨,像他畫的《人之初》那個站在地平線上的小男孩。

原載《北國風》199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