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開作一技白色花——
因為我們要這樣宣告,
我們無罪,
然後我們凋謝。
——阿壟的詩
朋友說,現在寫文章就是要新。我說,舊就是新。譬如科學與民主,是舊的,即使在中國,1919年就時興了。但是到了今天,還是新的。
朋友說,現時寫文章很難有轟動效應。我說,時代越往前走,人們情緒的宣泄口越多,文學的轟動效應自然就少。
一個能誘發欺侮欲的人
我第一次看見他,五分鍾內的感覺是:這是一個能誘發欺侮欲的人。
然而,或許被欺侮有被欺侮的快感呢?
他把自己幾乎縮小到無。他每日隻小便一次。因為他不僅不喝酒不喝茶,而且不喝水。哪天要是突然喝起水來,那就是病了。有一次高燒40度。妻打電話找車,同時翻出一片不知哪年剩下的感冒片讓他服下。人們把他抬上汽車送到患診室,一量體溫,怎麼隻有36.6度?他生病從來隻需吃一片藥就靈。從小沒錢吃藥,所以任何藥對他都有奇效。
他連身體也盡量縮小。體重80斤。這麼一個人也躲不過被打的命運。“我是可以隨便被人打的。”他對我說,極平和地笑著。被打的時候自認為態度很好。人家打他之前照例要叫他老實交待:“說!你叫什麼名字?”明明本來是同一單位朝夕相處的同誌,他也總是誠惶誠恐地大聲回答:“我叫陳宗棠!”因為希望人家說他態度好,講話尤其急,紹興口音尤其重。打他的人大吼一聲:“什麼?你叫響叮當?你要老實交代你的名字!”於是再報,更加“響叮當”。打的時候也越發響叮當——因為他的骨頭太多。打他的人打痛了自己:“你為什麼這麼瘦?”
連頭發也“瘦”。側麵看去,細細的、稀稀的黃發立體交叉地豎著。從來沒有用過梳子。微駝著背,凹陷的臉頰,雙手緊捂著身上一隻布包,好像要把身子盡可能按進椅子裏似昀,全體往裏縮,突出來的隻有發黃的門牙。頭發、麵孔、眉毛、眼睛,全都像水洗布似的,褪色發白,總像漂洗太多,揉搓太多。而人,便像水冼布那麼幹硬,擠壓不出水分。做人做學問都沒有水分。一說話,頦骨突露,像牽引火車頭的滑軸,辛苦地一牽一動,可憐得叫人不忍看。
他說他很有孔乙己的窮酸相。可是他這個八十年代的孔乙己常常穿得像小流氓。他有幾條牛仔褲,都是兒子們穿剩的喇叭腿的,屁股上有一個金色的“牛頭牌”,還有很多金色的圓釘。兒子都嫌過時了,他揀過來穿。上身的花格襯衫也是兒子淘汰的。外套一件妻的暗色毛衣。眼鏡是他的老父親年輕時用剩的。鏡片破了一塊,鏡架隻有一根,另一端用一根細繩把這副眼鏡搭拉在左耳朵上。看書時才戴。這副由兩個擠在一起的黑圓圈組成的眼鏡,把他那本來就窄小的臉越發地擠壓在一起。
他像一種小動物那樣本能地藏起自身,不引起人的注意,躲避正麵衝突。19歲的時候從報上看到批胡風,明白不能說話,隻能治史入手,資料為本。他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很多人不屑的立足點。人們當初看不上他:一個搞資料的。等到人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著作等身,須刮目相看了。
他寫一手好字。但不備筆墨,無裕餘之心揮毫。登門求字者甚多,一律自備文房四寶。業餘愛好有兩樣:一是集郵。郵票不貶值,隻增值。經濟利益不受損失,又可留給孩子完整的東西。譬如,建國以來跟馬沾邊的所有的郵票,一張不少。二是美術。尤喜人體畫。某日我從他書桌抽屜裏拿東西,一頁白紙翩翩然飄落而下。他說不用撿,我說要撿的。撿起的是他畫的裸體女人像。他書桌玻璃板下壓著12名三圍很美的女人像,是12張月曆,但日月在美人腳下黯然失色。他大談性的解放和人的解放之間的關係。當此之時,風把他家的大門吹開了。他走出書房去關上大門。或者說,是掩上大門,並不鎖上——怪不得風先生可以突入。他說妻子不在家,凡有異性來,他一概不鎖大門。他30歲以前,人家給他介紹異性朋友,見他無錢無貌,介紹一個跑一個。他50歲以後,他給兒子介紹異性朋友,異性卻喜歡了他。或許不僅僅是一個異性?他問我怎麼辦?我說你快點到60歲吧。
他極規範地生活在妻子的生物場裏。他以紹興人特有的精打細算來支配他的時間,孜孜於著書立說。他十幾歲時感慨於那被削、被燒、被烙上印記踩在底下的馬蹄。他讀莊子《馬蹄》篇,深惡對馬的前有鑣纓之束縛,後有皮鞭之驅趕。從此署名馬蹄。馬蹄在潛意識裏,便兼有服罪感和不服罪感。馬蹄寄出200來篇稿子,紛紛“落馬”。“我這個輪胎,就是用別人的嘲諷和欺侮打足氣的。”他說。他在“馬蹄”兩字之後,加一“疾”字。後來學術界皆以為他姓馬,叫蹄疾。從此他馬不停蹄,馬踏飛燕。10來年出了15本著作,還有幾本已寫完還未出版的書。去年他用四五個月的時間寫出我國第一本《胡風傳》(27萬字)。1955年他19歲時為胡風感到不平,到1988年一吐為快!他會享受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