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的那隻布包上,印的是馬踏飛燕;他胸前的徽章,是馬路飛燕;他臥室的窗簾、床罩、枕頭、被子、沙發布,全印滿了馬。更不用說書櫃上的一行馬隊,牆上掛的馬、寫的馬。他如螞蟻的形象使他得以營造自己的巢穴。他如奔馬的內核使他脫韁而出,甩脫現實世界的紛爭和束縛,馳入意識自由的境界。講到自由,他從全是馬的沙發上站起來,弓著背,兩臂屈著同時使勁地向前揮著,一下一下的,好像雙手拉韁騎馬疾馳似的。然後兩手一攤,然後十指插向心間仰天長嘯。
這時他是野馬,是自由馬,是背負重荷的千裏馬,是被他擋在妻子生物場外的異性眼中的駿馬。
馬性勃發的時候,他告狀了。為什麼好幾個隻寫了一兩本書的評上了研究員,他這個寫十幾本書的反而評不上?他覺得這樣的事是應該告狀了。然而君子坦蕩蕩,告狀之前他找領導談話,說他要去省裏告閣下什麼什麼。到省裏,他又遵照領導的口徑“告”領導。然後回到領導那裏彙報他“告”了閣下什麼什麼。他雖然告狀,卻不希望引起領導反感。於是又自省吾身:“吾異化了。”其實,他也沒想認真告狀,就是覺得評不上研究員麵子上不好看,生氣。
知識分子是怎樣越來越老實可愛的
1931年10月,胡風加入日本反戰同盟,繼而加入日本共產黨。
1933年2月,小林多喜二暴死獄中。日共機關報《赤旗》被搜出。胡風等被捕。
1933年7月,胡風被驅逐出境。列車開出東京站台時,胡風高呼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口號。
1936年10月,魯迅逝世。胡風即往魯迅寓所,料理喪事,與宋慶齡、蔡元培、茅盾等十三人組成魯迅先生治喪委員會。22日為魯迅啟靈扶柩,抬棺入穴。
1959年,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收到製鎖工人陳宗棠的一封信。信中說哪兒能搞學術研究他就想調到哪兒去,所以希望郭院長幫助他調到北京。工種不限,掃地、看門、收拾廁所都行,工資不計,能勉強維持生活即可。
陳宗棠是紹興人。兒時母親總說:錢要仔細花。後來在仔細花錢的人生經驗上,又增加一條:仔細做人。陳宗棠十來歲時,二分三分的零花錢,他都仔細地攢下。攢到五六角錢了。從他家到秋瑾烈士紀念碑的軒亭口,不過二百多步,就有四五家古舊書店。他花一角錢買一本舊書,讀完後就可能以一角五分錢賣給另一家舊書店。錢要仔細花的——然後再買一兩本,讀完後再賣出去。可能在三本書的買進賣出中就賺下一本書的錢了。前後7年,他就用這五六角錢做本錢,讀遍了紹興舊書店裏的書,自己還攢下兩箱書,而手頭依然還有那五六角錢。30年後他在《紹興日報》上撰文說紹興人小氣,是紹興經濟發展的一大精神障礙。說紹興人一到市場,幾乎沒有一種東西不討價還價的。50歲的他或許忘了少年時代的他正是發揚了紹興人討價還價的優勢,才能以五六角錢掃蕩全城舊書店的。
他在1951年小學畢業時,得了肺結核。不能考中學,也不能就醫——沒錢。天天喝攪上雞蛋清的柏樹葉水,也算偏方。正是暑假,他找了幾個同學,成立了一個光明文藝社,出了兩期《光明報》,每期八開四頁。1951年的紹興,文化尚未開始大規模地流失。但是紹興市委宣傳部沒收了這張小學生辦的《光明報》——非法出版物。同年報上連篇累牘地批《武訓傳》。少年陳宗棠驚悸地覺得,這場披頭蓋臉的批判和他好像有什麼關聯。
陳宗棠從此再沒有上學的機會了。
1954年的批判俞平伯過去了,又開始了1955年的批胡風。19歲的陳宗棠讀了《文藝報》上發表的胡風30萬言書的部分,然後看到作家出版社出的《胡風文藝思想批判》論文彙集。從1955年五月到7月,三個月裏居然以超高速度連續出5集。這在中國,若不是搞政治運動,就不會這樣“一抓就靈”,且每集10萬冊。5集共50萬冊。作者是一大批著名的學者、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