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開始了集體無意識。
從此知識分子越來越老實可愛了。
陳宗棠再不想涉及他本來極感興趣的文藝理論。他沒有健壯的身體,時代更不允許他有健全的性格。他隻能在讀書中尋找他那被壓抑了的越人性格的宣泄口——紹興是越國的都城。越王勾踐十年臥薪嚐膽終於報仇雪恥。清兵攻下南京時,明宰相馬士英想躲到紹興。紹興文士王恩任去信痛斥馬士英:“夫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地也。”越人陳宗棠選擇了具有反叛精神的《水滸》進行研究。他收錄有關的版本、續書、仿書、故事乃至紙玩片、撲克等等。但是他在當地再也搜尋不到更多的他要找的書了。他想中國哪個文化人最大呢?郭抹若。那就給郭沫若寫信。這是一個餓極了的人不顧一切地寫下的呼救號:SOS。
陳宗棠當真接到郭沫若請中國科學院文學所代寫的回信時,他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1961年3月,他被調到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所,而且不是掃地、收拾廁所,是在資料室工作。他總的感覺是:一條憋在臉盆裏的魚,放進大海了。
他每每把本職工作一做完,不參加舞會,不參加黨團活動,不參加各種可開可不開的會,包上一個饅頭就奔北京圖書館。從春到秋,又迎來了初冬的寒流。終於,資料室主任的麵孔上,也越來越凝著寒氣。你陳宗棠調到科學院這麼些日子了,什麼政治活動也不參加,群眾還反映你找俞平伯這樣的人請教學問,你這是白專道路,以後不準上北京圖書館了。
陳宗棠再開不出單位介紹信去北京圖書館查找善本書、孤本書。科學院圖書館長汪蔚林知道了,說我給你開介紹信!
這天,資料室主任找來陳宗棠:你是不是又在搞自留地了,又去北京圖書館了?
——我星期天去了。
——你有沒有單位介紹信?
——沒有。
——那麼你是偽造介紹信了?你看看,這是北京圖書館寄來的,是你跟他們要的資料。還有這,讓你陳宗棠付款的單子。沒有介紹信怎麼能給你查寄資料?
陳宗棠的潛意識裏,一種犯罪感和不認罪感在廝打。
汪蔚林給陳宗棠開介紹信,支持陳宗棠的個人奮鬥,後來被撤掉了圖書館長的職務。
或許因為總覺得不知還會突然遭遇到什麼,或許因為雖然到了最高學府竟也不能堂堂正正做學問,或許因為越做學問越覺得學海無涯時間有限,陳宗棠越來越深感緊迫,常常想起少年魯迅在紹興三味書屋攻讀時,刻在桌上用來自勉的那個“早”字。從此他的筆名叫:馬蹄疾。
從此,《三槐堂刊本<永滸傳>》、《西諦殘藏嘉靖本<水滸傳>》等等文章陸續見諸報端。《文彙報》1961年9月14日開始,10月12日,11月16日,11月26日……都是馬蹄疾的文章。從此報刊上馬蹄疾、馬蹄疾、馬蹄疾的,後來很多很多的人知道馬蹄疾。後來又後來,陳宗棠這個原名,連單位裏的人也不知道了。
1962年,開始了困難時期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中國科學院要砍掉三分之一的人。馬蹄疾被砍掉去了鞍山。他在北京一年,從25歲長到26歲,長了皺紋——心靈的皺紋。於是常記起母親說的:仔細做人。
他在鞍山圖書館工作,有事沒事也得在班上呆著。別人做什麼他也做什麼,不管他內心多麼厭煩,多麼深惡痛絕!譬如閑聊,打撲克牌。人家叫你一起玩,你不玩的話,就可能是不關心集體、不關心政治、白專道路之類。於是給你設置障礙。製造麻煩,更加影響你做學問。為了做學問,先得學會仔細做人。做人要緊的是不要讓別人挑出毛病。每天第一個來打掃辦公室;晚上對外借閱不是他的工作,他也常常在幫忙;人家打撲克三缺一,他舍命陪君子,那三位打牌者高聲大笑,他心裏痛苦不堪。但是無論如何得堅持,堅持下去。如果要社會接受他,他首先就得接受這個社會,包括閑聊、打牌,這打牌的時間,他本來要查多少資料、抄錄多少卡片的。現在隻能把這些活挪到淩晨3點去幹了——淩晨總沒有人來找他打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