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不是在中國科學院的他了。他從1962年到1965年在鞍山圖書館,年年被評為館裏的先進工作者。有一年還評上全市的先進工作者。他本來是目錄員,很輕省的。但他要求去當辛苦的采購員。館裏自然同意。隻不過館裏不會想到,他當采購員可不是專揀重擔挑。他隻有利用采購圖書的機會,才能到各地圖書館去收集在鞍山不會有的資料。鋼都鞍山隻有鋼鐵。上海、北京、南京、天津等地圖書館的管理員,都認識了這個刻苦又窮酸,謙卑又韌長的體重80斤的嗜書者——馬蹄疾。他的探親假也用來跑上海的圖書館。沒錢住旅館,所以天熱偏往南方跑,可以夜宿火車站,凍不著。這天有人把他推醒。他睜開眼來,一時不明白這是在哪幾?他躺在候車室的長椅上,仰望一位俯視自己的嚴肅之民警。他是誰?馬蹄疾懵懵懂懂的。他是誰?民警也在想。民警已經多次注意到這個一把就可以拎起來的瘦人幹,天天晚上蜷縮在上海火車站。倒是不像小偷。可他為什麼像個流浪漢?馬蹄疾如實招來。民警破例照顧——招待他在派出所的辦公室裏大模大樣地睡一夜。
馬蹄疾少不了還要找到一些大學者家裏去查資料。極拘束的、怯怯的,所以敲門極輕,輕得人家聽不見。然而又非“打人”這些學者教授的私人藏書室不可。“篤、篤、篤、篤”敲來,敲木魚似的,念佛朝聖似的。也許,對學術的虔誠,確使他超然於現世的苦痛肮髒之上。當他終於得以走進私人藏書室,麵對他一路餐風露宿特來朝拜的著作時,他風塵仆仆而心無纖塵!
於是,35萬字的《<水滸>書錄》和36萬字的《<水滸>資料彙編》完成了。連續幾年的先進工作者馬蹄疾,真正先進的是他的業餘工作,自留地活兒。
一個不被現實接受也無法接受現實的陳宗棠逝去了。一個別人挑不出毛病、自己也能把公活私活都做好的馬蹄疾,穩紮穩打地站住了,如果沒有“文革”的話。
“文革”,他到底還是被挑出了很多毛病,譬如:資產階級雜家,黑筆杆。
1970年他被分配到鞍山的一個水泥廠當磨機工。當初他在圖書館時還能來個巧幹,要求當圖書采購員。如今經曆了隔離審查和幹校勞動的犯人生涯之後能回鞍山當個工人,能夠天天回到他的家,能夠下了班就不用再懼怕什麼人,除此之外,他再不敢有什麼非分之想了。他隻能更多地向自身索取。他的家,是一間容納了他的妻子、兩個兒子和嶽父共五個人的號稱9平米實質隻有6平米的屋子。他搭了一個三層的鋪。嶽父、妻子和小兒子睡下鋪,大兒子睡中鋪,他睡上鋪。他上床時隻能把身子與床平行著插進屋頂和床板之間的空隙。實在沒有寫書的地方。於是他天天去揀磚。揀那不過三分之一塊的碎磚。揀一點,砌一截牆。終於接出一間2平米的小房,是比著他自個的身高蓋的。倒像要給他自己做隻磚砌的套子。如果來個比他高一公分的客人,就得弓身而入。好在本來就不考慮接待客人。此乃馬蹄疾的書齋。不過,屋頂其一層油氈紙。夏天,屋裏氣溫高達35度。屋外雜草亂石的,蚊子太多。越是夏天,越得關緊窗子,活活像用“磚套”做汽鍋清蒸馬蹄疾。
越是壓抑自己就越向自我榨取。外表的越來越縮小,內心的越來越擴大。馬蹄疾在2平方米裏像冼桑拿浴似的蒸騰著大汗,卻又像做瑜伽似的坐得住。他不挑剔這2平米的“磚套”,“磚套”也不會挑他的毛病。他接受這2平米,他愛這2平米,連同它的全部缺陷。隻有在這2平米裏,他再不用去應酬,去敷衍,去看人眼色,去唯唯諾諾,去接受欺悔,去勞動改造,去贖罪!不,他在這個空間裏做的不僅僅是他最想做的,而且是非他莫屬的事,他才能得到對自我的肯定和確認。他發了一千多封信給全國各地三十幾家圖書館,查了上千種書,抄錄了上萬張卡片。譬如魯迅書信,魯迅一生發過多少信?現在能找到的有多少?都在哪兒?和魯迅通信的一個個人是幹什麼的?當時魯迅為什麼要給他寫信?寫的是什麼事?看來魯迅共發過約5600封信,能找到的大約1300封。由那上萬張卡片寫成60萬字的《魯迅書信係年考》,然後方有12萬字的《魯迅書信劄記》。
表麵的極其軟弱掩護了——而不是掩蓋了——內心的極其堅韌,或用魯迅的話說叫:韌長。到70年代末,北京中華書局要出版他在60年代前期完成的《<水滸>資料彙編》了。此時他在鞍山群眾藝術館工作。出版社要他三天後把35萬字的清樣校對出來好立即付印。藝術館恰恰要派十幾個人到鞍山郊區去調查農村文化工作,也是為了逐級上報,做給上級看的。農民知道藝術館的人要下來檢查,臨時花個上千元買上一堆書擺好了,等藝術館的人一走,就把書分了。據說這叫“小共產黨”糊弄“大共產黨”。本來,千這件事多一個少一個馬蹄疾,都無不可。有同事為馬蹄疾這35萬字著急,提出代他去。不行,就是得馬蹄疾去。這幾近是一種懲治,一種對於別人都沒寫書就你寫出書來的懲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