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疾老老實實地把他積蓄的四五十斤兩大捆資料從鞍山背到沈陽,又拉上一位黨員幹部一起去出版社。他怕他一個人去的話,出什麼事也說不清。如今拉來一位黨員人證,並由“人證”對出版社說,馬蹄疾承擔不了這本書的寫作,所以要改成集體創作了。
話由別人說,這話的效果不管怎麼樣,單位裏有關方麵總不會怪罪於他了。
就這麼一個簡單的意思他自己都講不清?剛剛建立起來的做人的意識,動搖了,崩潰了。秀才造反之後怎麼比造反之前還孱弱,還不堪一擊?
出版社說,如果這本書改成集體創作,那麼,本社取消這個選題。
出版社交給馬蹄疾一封信,讓捎給原先和馬蹄疾合作的那位同誌。捎信?好的。給捎走了。信中說馬蹄疾的寫作可以,希望那位同誌的文章也按馬蹄疾的寫法稍改一下。
把這樣一封信親手遞給收信人,不是等於對人家說,我行,你不行嗎?
馬蹄疾從此又有了新的怕。怕人家誤以為是他在出版社搞的鬼,丟了人家的麵子,怕人家和他過不去。人家是領導。國人的常規思維方式是:得罪了領導在單位裏就不得翻身了。
其實人家可能就沒把這事放心上。但是馬蹄疾開始了他的“贖罪生涯”。他人前人後地想和這位收信人親善友好,大事小事和人家講,尊重人家的意見。這個學會那個學會提名人家當會長,說人家貢獻怎麼怎麼大。人家在不在場,聽沒聽見,馬蹄疾不管。馬蹄疾的感覺裏一直有個很大很大的他。對於馬蹄疾,他是無所不在的。
馬蹄疾還有不少事都得靠他。譬如,妻子還在鞍山,還沒能調來沈陽。馬蹄疾在社科院還沒分到房子。還要評職稱。
後來,1987年,馬蹄疾終於登門到他家裏:你為我的職稱,費了很多心,非常感謝你的。現在我愛人的工作問題,又要靠你了,這事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他點頭了。沒有他的點頭,馬蹄疾的妻子能在1987年10月調來嗎?
他慣不能用錢把她腳下的地砌高
1966年,胡風在獄中抄錄他1957年寫的兩首《擬出獄誌感》。
其二
感恩重獲自由時,對婦偎兒淚似絲。
桶底幸存三鬥米,牆頭重掛萬年旗。
遠離獎苑休回首,學種番茄當寫詩。
負荷尚堪糊數口,晴穿破衲雨蓑衣。
馬蹄疾的《<水滸>書錄》後記,題為《一部獻給妻子的書》。因為1968年他被關進學習班的那天,妻子薛貴嵐對他說:“《<水滸>書錄》是你十多年的心血,造反派要這本書稿,你就一切向我身上推,我有辦法對付他們。”當晚,她即把書稿轉移到一個工人成分的親戚家中。第三天十多名造反派押著馬蹄疾到家搜“黑材料”。馬蹄疾說早由妻處理掉了。造反派即去妻的單位,說不交出書稿,即以包庇反革命論處。妻說:隻許你們造老馬的反,不許我革老馬的命嗎?老馬的東西,早叫我一把火給燒了。
他們1966年結婚的時候,馬蹄疾33元工資,薛貴嵐27元工資。第一個孩子出生了,因為馬蹄疾尊崇中國的脊梁魯迅,所以給兒子取名叫陳魯(讀者不會忘記馬蹄疾本姓陳)。這位魯魯瘦得隻有脊梁沒有肉。貴嵐抱著這根“脊粱”隻是哭,哭得奶水都回去了,隻好給孩子訂牛奶,開銷更大。
林彪給注銷戶口那年,馬蹄疾家的戶口本上又多了一個兒子,馬蹄疾剛給落實政策,雖然拖個嚴重政治錯誤的尾巴,也己感恩不盡。於是給二兒子起名叫陳策,永遠不忘黨的政策的恩德。
一家三口的時候,偶爾買了蘋果,魯魯吃蘋果肉,馬啼疾吃核,貴嵐吃皮。一家四口以後,魯魯對弟弟說:你吃蘋果把核留大點。從此馬蹄疾不知蘋果味了。生活話也淡化得不知其味。
1978年開始,馬蹄疾幾度借調到京,經常出差。馬蹄疾什麼都丟:手套、帽子,提包、鑰匙。鑰匙,他丟一次自己銼一隻。他當年在溫州是修鎖匠麼。手套,貴嵐用根長的帶子,一頭縫上一隻,掛在他的脖子上。帽子,幹脆給他買連帽的大衣,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