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個像母親,一個像被嬌慣、又被嚴加看管的孩子。有一天,馬蹄疾上班時急匆匆地一腳穿他的38碼的鞋,一腳穿了兒子40碼的鞋。上班時扭起二郎腿,那隻40碼的鞋就在腳上打秋千。“老馬,你這鞋怎麼掛不住?”同事笑道。後來貴嵐笑著跟我講起這件事,好像在講她的孩子的什麼淘氣事,很得意的。最得意的是有一回,她下班回家,看見屋裏地毯卷起了,地拖得那麼潔淨。可馬蹄疾正忙著寫作,怎麼可能突然想起去拖洗地毯下麵蕊的地昵?這是怎麼了?貴嵐說。我擦地了,擦地了。這麼忙怎麼擦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什麼,我打翻了一臉盆水。不對!貴嵐說。馬蹄疾支吾著,嘿嘿著。孩子幹壞事是瞞不過母親的。原來馬蹄疾洗手後忘了關水籠頭。水漫廚房後又漫進過廳然後漫進鋪了地毯的書房。而他一經坐下寫作,不喝水,不上廁所,坐化一般。他在水聲中寫,也沒感覺。當年他在鞍山水泥廠最喜歡上夜班。因為夜間沒有頭頭來轉悠。一沒活幹他就抄資料,抄卡片的。在機聲隆隆中寫慣了,對各種噪音都有了“抗聲性”,直到水沒了他的腳,他才大驚自己不知不覺中進了“水晶宮”了。
好像馬蹄疾闖的禍越大,馬蹄疾在貴嵐的眼裏越發地像個孩子,貴嵐就越發疼愛他。貴嵐講述他“拖地”的事跡,那眼神確乎充滿了母愛呢。她把甜橙切成四塊。塞給馬蹄疾一塊,馬蹄疾吃一塊;再塞一塊,他再吃一塊。如同讓機器人表演吃甜橙。
世上最無私的愛,是母愛。妻子對丈夫的情愛發展到最高點,便融進了母愛。這天,貴嵐接到馬蹄疾從北京寄來的信。信紙怎麼有股藥味幾?他準是病了。貴嵐立即動手包上滿滿一飯盒餃子,再裝上一飯盒酸菜,買了當天去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就走進了北京魯迅博物館的招待所。原來馬蹄疾發燒、嗓子痛,是吃了藥了。不過他是吃一次藥就好的。貴嵐端著從沈陽帶來的餃子走進他房間時,他早已好了。好了就好。貴嵐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返回沈陽,帶著兩隻空飯盒。
貴嵐對我說;太細心的人是渺小的人。說這話的時候,她竟不無悲哀。
馬蹄疾也像兒子報答母親一樣,並不懂得如何體貼入微,隻想多多地為貴嵐買東西。1979年當他們口袋裏全部的錢款有300元的時候,他花260元買了隻英格表送給貴嵐。隻因貴嵐說過一句:這表真好看。貴嵐拿到這隻表,真想把它賣了變回錢!至於馬蹄疾自己,他的表修了又修,盡管她的稿費後來多了又多。他終於在修表處看到一隻3元的舊表要賣。修表的人看著這個老顧客的皮包骨頭的手腕,幹脆把表送了他。
馬蹄疾去一次廣州給貴嵐買回三件長大衣。貴嵐說大衣穿不完,馬蹄疾說你一天穿一件。紗巾、毛衣、襯衫、褲衩、衛生棉、雪花膏什麼都給她買,直至買了電剪子回家。貴嵐正做飯,隻聽身後吱的一聲,一回頭,碰上電剪子了——馬蹄疾正要給她燙發哪。瞼上先燙了一個疤,再燙頭發。
母親如果能得到兒子這樣的愛,可能心滿意足了。然而貴嵐畢竟不是馬蹄疾的母親,而是妻子。
妻子總希望能有時間和丈夫一起上街走走。家庭生活,也得有餘裕,有悠閑。馬蹄疾同意了。貴嵐覺得那麼幸福。馬蹄疾說走就走,急得好像身後有火燒,上衣扣子也扣錯了。責嵐一看這情景,心冰涼了。待走進商店,馬蹄疾弓著背像個小偷一樣緊張地轉來轉去,急於把貴嵐要買的東西全買齊了,好趕快回家。一個火熱,一個冰涼。還不如根本不上街,讓貴嵐還可以對上街抱著美好的向往。
妻子總願意和丈夫共商家政。家庭的點點縷縷的樂趣,就在這共商之中。這天家裏運來一隻又長又大黑熊似的沙發。貴嵐問這是怎麼回事。馬蹄疾說一個朋友買了這隻沙發,朋友的妻子不願意要,朋友就叫馬蹄疾買下,反正二三百元錢,馬蹄疾拿得出。但問題不在於二三百元,在於這黑壓壓的大家夥橫陳在窄小的過廳裏,又難看又橫行霸道的。人家的妻子不願意要,你的妻子也不願意要嘛。天天回家看見這個叫人不快的“大黑熊”,就有一種壓迫感。即使是你的保姆,你也得體諒一下她的心情嘛。貴嵐的心裏就是有一種怎麼也排解不開的壓迫感。生活那麼艱難的時候,她挺得過來,勇士一般。現在,馬蹄疾一本書一本書下蛋似的出個沒完,而且還有那麼那麼些書要寫。兩人的文化相差日大。人家一見她就說,這是馬蹄疾的妻子,而不是說她是薛貴嵐。她幹嗎是馬蹄疾的妻子?她就是薛貴嵐麼!她要完成她的目標。她不願僅僅作為馬蹄疾的妻子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是那種隻想依賴男人的婦女。那樣的婦女,巴不得丈夫寫更多的書,揚更大的名,賺更多的稿費。不,馬蹄疾的書越多,她壓力越大。她覺得兩個人的價值的砝碼相差太大,她心靈的天平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