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有的女性把馬蹄瘓看得很高,“人往高處走”,以開放年代的解放精神隻管向他們家走來。有的走向貴嵐的兒子,有的走向貴嵐的丈夫,總因他家條件好,總因馬蹄疾的學問好。可是,她們明明知道貴嵐不願意,她們為什麼還要找老馬?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他?一想起那個眼神,就叫人受不了!就絕對不願意在自己家裏再看見她!
貴嵐呀,隻要你和馬蹄疾親密無間——無間就是無間隔無縫隙——那是任何別人也走不進你們兩人之間的。還有比馬蹄疾更可靠的嗎?
貴嵐是知道馬蹄疾對自己再好不過。可是,她就是受不了“她們”那個眼神。
貴嵐頭痛,睡不好。馬蹄疾要是上京出差貴嵐更睡不好。不過她染了發,又穿著馬蹄疾不惜工本地從上海,廣州買來的這樣那樣的衣服,她看上去又嬌小,又年輕。馬蹄疾又給她從深圳買表,買高級眼鏡。他恨不能用錢把她腳下的地砌高,讓她和他保持心理平衡。然而她還是有一種連著深深的自尊的深深的自卑感和失落感。
然而馬蹄疾多麼需要一個寧靜、平衡的家庭氣氛。這是他得以專心研究學術的基本生存條件。他希望他能以利他主義,以自我犧牲,不斷完善家庭的調節機製,來保持家庭的恒溫。
“人也很難做的。”他對我說,“我人前人後不說一句隱瞞我妻子的話,這樣,她就能對我放心了。”
她直直地瞪著我,無望而又希望我能給他什麼方法。我已經和貴嵐談過了。我已經一無辦法了。我垂下頭去,看著他書桌玻璃板下壓著的一行美人。馬蹄疾又從書櫃裏抽出一本《裸體藝術論》。人體的美是最美的。他說。
“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1955年8月初,胡風被帶走前,在小兒子臉上吻了一下,深深地祝他做個好夢。然而胡風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用麻繩綁縛著雙手,送進監獄。十年後他在獄中思兒,寫詩:《夢讚》。
馬蹄疾20來歲的時候,他的紹興老家有個小名叫毛毛的鄰居姑娘,在紡織廠做工。毛毛每月拿到30多元工資,就送來幾元錢叫他買書。毛毛毫不懷疑自己可以養活他,更不懷疑他將來定有出息。在越王勾踐點將練兵的越王台前,毛毛靜靜地聽他講紹興的人傑地靈。她有了一個工人“不應該”有的——思想。1957年反右開始。毛毛在廠裏貼出一張大字報,於是被打成右派。當右派,幾乎是知識分子的專利。偏偏她這個不到20歲的工人“破格”當了右派,而且被發配到肖山縣當農民。真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後來,1961年馬蹄疾調到北京工作後,寫信告訴毛毛。毛毛回信說,你現在已在京工作,我們兩個一天一地了。我生活挺好,準備找一個農民結婚。我們兩個的事就此了結。馬蹄疾急急地又寄擊一信:我不能忘記我們的感情,我要找你把結婚的事商量一下。這次馬蹄疾等了3個月才等到毛毛的回信,撕開信封,抖開信紙:“……我已和一個無知的農民舉行了婚禮。我這是在婚禮舉行完的當晚給你寫的信……”
當年馬蹄疾備嚐失去毛毛的痛苦,如今他“縱容”兒子們早戀。我說兒子太年輕就結婚,看不準人怎麼辦?他說不存在這個問題,看錯了就離婚。愛情若不能不斷更新,婚姻本來就不能一勞永逸。家庭的裂變是社會的進步。
小兒子還在上高中,女同學的來信、照片都放在馬蹄疾那裏。因為小兒子和馬蹄疾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我看到小兒子書桌玻璃板下,美人一個更比一個美,選美似的。還有一張香港“無線”推出的影片《求愛敢死隊》的五個泳裝姑娘。馬蹄疾說,人類的完全解放包括性的解放。
我順手拿起一盤小兒子的錄音帶《不穩定的愛》。錄音機裏響起了年輕的聲音:
我開始對自己說話,
說些自己也不懂的話。
身旁的七個數字之後,
隻是冰冷的回答…
小兒子確實很新潮,說了,家裏為他存的錢他將來一分不要,所以他每天清晨4點鍾起來苦讀。
大兒子20歲時,馬蹄疾就幫他找女友。一個不成,趕緊補上一個,生怕他獨自感傷。所以兒子今年才23歲,就結婚了。如此著急讓兒子結婚,了卻心事,卻又像封建社會的男大當婚,父母包辦。這個包辦,指的是從候補人選到一應物質基礎。我從沈陽坐火車到鞍山,特意去看看他大兒子的新房。一進門,眼睛一亮。迎麵是那種大約一兩千元的CASIO電子琴。淡雅的組合櫃上,大彩電、錄音機、音樂鍾、化妝品,時下“該有的”都有,席夢思床下還有一大卷花地毯尚未鋪起來,因為還沒正式舉行婚禮。貴嵐說,260元的床罩還沒鋪呢。是啊,拐角沙發也蒙著布。門口一邊有個大冰箱,另一邊是洗衣機,都罩著白色透明的塑料套子。還有鞋架,窗簾盒、高壓鍋等等一應俱全。家具是馬蹄疾去選購的。牆是馬蹄疾刷的。錢當然更是馬蹄瘓準備好的。整個新房便如罩在一個塑料薄膜中的溫室,溫暖得使人疲軟。我禁不往對馬蹄疾說;我總的感覺是——不用再奮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