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後,“堵堵媽媽”在“堵堵”的新房裏好像還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在水管衝洗從沈陽到鞍山的火車上的塵土,一直聽她在安排什麼。我走進新房想對鏡擦點雪花膏。貴嵐急急地叫著:“哎呀,這屋也沒個鏡子!”怎麼沒有鏡子?組台櫃上一麵一麵的大鏡子,貴嵐居然熟視無睹!貴嵐和馬蹄疾的家裏,從來沒有鏡子。直到去年馬蹄疾的父親送他們一麵小鏡子,貴嵐都沒有用心去照自己。投有用鏡子的習慣,所以麵對著這麼多鏡子竟然就是看不見就是不知道用!
老子這一代是偉大的。兒子這一代是福氣的。那麼兒子的兒子那一代呢?
用句套話:社會終究進步了。問題是,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我們現在怎樣做人?我們現在想做怎樣的人?想擁有怎樣的人生?
如果國家缺乏平衡機製,而個人的平衡機製極其發達……
1954年8月,胡風被送進北郊秦城監獄。
1958年,胡風在獄中自創連環對體詩,懷念親友。至1965年他六十三歲,寫下三千來首詩。
1965年11月,判胡風有期徒刑十四年。
1970年1月,胡風被判無期徒刑。
馬蹄疾與一同事在廈門參加魯迅大辭典的會議後坐夜班飛機抵上海機場。從機場到他們要去的招待所有二三十裏地。一輛出租車停到他們身邊。馬蹄疾本能地說不要不要。司機說你們這是末班飛機了,你們不怕趕不上末班公共汽車嗬?同事問到招待所多少錢。司機說12元。這旅差費,本來完全可以在魯迅博物館報銷的。同事認為12元的價格是不貴的。不行不行,馬蹄疾對司機說:你這是敲竹杠嗬!馬蹄疾倒也不是一定要給報銷單位節約多少錢,他更多的是出於一種本能,一種與出租車格格不入的本能,一種做奴隸做慣了的本能,一種活該做奴隸的本能。兩人拖著笨重的行李包走到機場門口,已經很累了。再到公共汽車站,還有很長一段路。黑咕隆咚的再要走到二三十裏地外的招待所的話……
出租車又跟了上來,說太晚了,已經沒有客人了。你們給多少錢算多少吧。
好吧,6元。
馬蹄疾自己也知道,奴隸狀態是非正常的,是他幾十年來為了獲得基本的生存條件而異化的。1983年又評職稱。院裏規定申報副研究員的,一律不考外語。55歲以上的人報助理研究員的,也可以不考外語。隻有55歲以下,沒有大學文憑、申報助理研究員的,要考外語。在這種種特定圈圈內,必須考外語才能申報職稱的,院裏就隻有一個馬蹄疾。他當時47歲。他如果申報副研究員,本也用不著考外語。但是,有關人士說,假如申報副研究員而評不上,那麼,連助研也不會有了。這是一次性評職稱,當時馬蹄疾工資62元。他想,如果從62元長到副研究員的工資122元,一下子長這麼多,怎麼可能?他可隻有小學文憑。
那張小學文憑,事過30年,保持得那麼新:
畢業證書。學生陳宗棠,係浙江省紹興市人,現年15歲,在本校高級部修業期滿,成績合格,準予畢業,此證。紹興市龍山小學校長王昌濤,1951年7月。
甚至小學畢業考試的分數幾十年後在他的腦子裏,也是“保鮮”的。他一口背來:語文98數學92曆史99地理88。
他十幾歲得肺結核的時候以為這是他最後的分數。沒想到五十來歲了,為了申報助理研究員,隻得進教室考外語。
獨獨他—人得考外語,好似單給他設的“小灶”。但他可沒摸過洋文。於是他掛起一牆平假名、片假名,吃飯睡覺都可以讀日語。他天天從夜裏讀到淩晨3點。開始還注意輕聲讀,不要吵了鄰居的覺。越到夜深越讀得忘乎所以,想到時間之緊迫,考試之險峻,競爭之不公平,人生之艱難,那紹興味兒的日語不覺壯懷激烈,慷慨悲歌,那是中國人日本人都聽不懂的。鄰居們憾起大惑:這是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