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們無罪(4)(3 / 3)

1983年11月,胡風恢複創作高潮。到12月,完成《胡風評論集.後記》,又用半年完成15萬字的《左聯回憶錄》和20萬字的《抗戰回憶錄》和4.5萬字的《魯迅回憶錄》,雖然他一直在病中。

1985年初,胡風的賁門癌已到晚期。隻是尚未被發現,馬蹄疾永遠也成不了魯迅。我是說,不管多少個馬蹄疾,譬如一百個馬蹄疾加起來,也比不上魯迅。這是不能量比的。馬蹄疾式的人物——或許比馬蹄疾表麵強大,或許遠沒有馬蹄疾對事業的堅韌不拔——但本質上大體上是馬蹄疾,這樣的人物,在中國數起來,怕是要以萬為單位來計算的。但是魯迅呢?

如果不該戴上帽子的“老右”們當初都不認錯、不認罪,那麼就會新生一大片一大片的極右、反革命、罪大惡極者。那麼,還有多少人能生存到“文革”?如果“文革”時所有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黑筆杆”等等都不低頭不坦白不交待不服罪,統統的抗拒從嚴死路一條,那麼50年代的學者、教授、作家、藝術家的存活率還能有多少?可事實是,“保存”下來的是絕大多數,不過很多部件損傷了。譬如很多人回彈力不行了。好比一隻泄氣的皮球,踢上一腳就凹下去一塊,彈不起來。如今再怎麼給球打氣,終究不知哪兒可能又漏氣,蹦躂不高了。

1968年3月馬蹄疾被“造反派”踢打了一夜後回到家裏,貴嵐一看他身上全是腳印。問是不是給踢給打了?馬蹄疾說:“沒有。打我幹啥?我態度很好的。”他作為“牛”,態度一直很好。那次是“人”,開恩,放“牛”們從幹校回家一天。當晚放的,第二天晚上必須返回。第二天清早突然下起暴風雪。貴嵐說晚走一天行嗎?不行。馬蹄疾說。貴嵐也知道不行。

馬蹄疾下了鞍山發出的郊區火車,已是晚上7點鍾,還要摸黑走15裏地的雪路,才能到幹校。晚9點鍾的時候他走上了一個堤壩。壩兩邊沒欄杆,壩下的河水還未結冰,狹窄的堤壩上厚厚的初雪又凍又滑,簡直不可能不滑到冰河去。不上壩,就不能按“人”給“牛”規定的時間趕到幹校。總要在半夜12點之前到達,總算還是這一天之內;過了零點,可就是下一天了。誇天不上壩?不行。

上壩,就等於可能投冰河自殺。爬!對,在壩上爬過去!風太猛,爬也差點把他這幾十斤之物資載體吹下河去。爬爬停停,停停爬爬,馬蹄疾的身下,是冰雪;馬蹄疾的身上,是劈頭蓋臉的風雪。黑天雪地之間,就他這—個幾十斤的活物在蠕動。天地之間他不過是一個小蟲子一隻小螞蟻。萬一不慎掉進河裏,他喊救命都不會有人聽見,不過如一塊石子掉進河裏,然後像一根雞毛飄上河麵。記得他6歲的時候,在紹興的河裏看見一根公雞毛。這根雞毛在他這個什麼玩具也沒見過的孩童眼裏,是夢幻般美麗的。他想用竹竿去撈這個夢,結果自己滑下河去。沒有夢幻,隻有恐懼,他大叫救命。那是水鄉紹興。如今是冰雪封蓋的原野。他仔細地爬嗬。仔細做人嗬。越是怕,他6歲掉進河裏撈夢的鏡頭,越是在他眼前閃現。仔細做人嗬。仔細爬嗬。

終於爬到終點,卻又麵對一座壩橋。還要爬!

爬到幹校,總算不到零點。他受到了表揚。

他的外形充滿了服罪感,他的內心偏燃著生命不屈的火。所以他尤其地尊崇脊梁精神和脊梁精神的傳人,譬如胡風。他19歲的時候震撼於胡風的被剝奪發言權。1985年胡風去世以後,馬蹄疾把他彙集的胡風所有的信件編上年月,編成年譜,不覺驚詫得拍案而起:原來當年胡風的一大罪狀就是這樣炮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