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們無罪(5)(1 / 3)

1955年人民出版社出的《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一書,把胡風和友人的通信分類後按時間順序編製。所有的信都寫上年月。隻一封最關鍵的信,卻標明“195×年8月26日胡風給張中曉的信”。到底是五幾年呢?這封信給編在第1類的第7封,所以在此書靠前的第51頁。對照此書的第110頁,第4類的第41封信,是“1951年8月22日張中曉給胡風信”。張在信中說毛著《論文藝問題》一書,“幫閑們奉之若圖騰”。而胡風8月26日給張的信中有“被當作了‘圖騰’的小冊子”一句,顯然是回張8月22日的信。所以此信應是1951年。本來按時間應在張信之後的,編者有意把此信隱去年份遠遠挪到前邊。這樣,“圖騰”一說(何況胡譴責的不是毛著而是解釋毛著的人)成了胡風的發明。於是激怒了偉人,提筆當錘,一錘定音。

這本《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1955年一次就印了70萬冊。胡風轉眼就成為全國共誅之的階下囚。

冤案啊!馬蹄疾一定要寫《胡風傳》。也許,這是他19歲時就有的潛意識。他抄錄一段魯迅《寸鐵》中的話作為《胡風傳》的題辭:“先覺的人,曆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戳。中國又格外凶。”馬蹄疾夠不上“先覺的人”。但是在他過去那爬行生涯“服罪”生涯中,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是影子似的跟隨著他的。

馬蹄疾坐上火車到武漢,坐上六七小時顛簸的公共汽車到湖北蘄縣,再坐上—天隻有一趟的更破舊的汽車到五六十裏地外的鄉政府,住一宿,第二天再走到距鄉政府15裏地的村政府。這個小石潭村便是胡風的老家了。馬蹄疾掏出在武漢買來充饑的餅幹,給村長的小孩和另幾個二三歲、三四歲的孩子們。村童們捏著餅幹,看著,不知道這是玩的還是吃的。父母們說,這是餅幹,是吃的,吃吧。村童們很具探索意識地一口一口小心地咬起來。馬蹄疾的心,被村童們咬痛了。胡風家鄉的幼兒,居然沒吃過餅幹!胡風家鄉的家家戶戶,都沒有一隻收音機!隻有一個村政府廣播站裝在每家的有線喇叭。那時是二三月的天氣,馬蹄疾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村裏人全光著腳在雨地裏走。省鞋吧。那凍得紅紅的光腳嗬……

這就是前30年“階級鬥爭”權力鬥爭資產階級原始積累時期的你爭我搶的鬥爭的結果。這就是批胡風批三家村批人性論批人道主義批這個批那個的結果,不批就犯煙癮,一批手巧心靈,批得輕車熟路信手拈來,批上癖,批上癮,批成精!

如果說,馬蹄疾從某種意義上講早就是個悲劇人物。那麼現在,他具有了深重的悲劇意識……

我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

1949年7月1日,毛澤東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發表。當晚在北京先農壇舉行了萬人的慶祝黨生日大會。開會不久,雷電交加,風暴雨驟。全場歌聲大作,紅旗更加鮮紅,如烈士的鮮血。此劉,毛澤東步入會場,會場達到歡樂狂喜的頂點。事後胡風作長詩《歡樂頌》,其中一小節:

詩人但丁

當年在地獄門上,

寫下了一句金言,“到這裏來的一切希望都要放棄!”

今天,

中國人民的詩人毛澤東,

在中國新生的時間大門上,

寫下了,

但丁沒有幸運寫下的,

使人感到幸福。

而不是感到痛苦的句子:

“一切願意新生的,到過裏來吧!最美好最純潔的希望,在等待著你!”

40多年前胡風寫出那楊一往情深的詩篇。這些詩篇,到1987年終於得以結集出版,我才得以讀到。胡風自己是讀不到了。哪怕再早二年出版呢?哪怕到1985年他去世前讓他看上一眼這本他耿耿於心的詩集呢?

“一切願意新生的,到這裏來吧。最美好最純潔的希望,在等待著你!”1989年4月,我在鞍山到沈陽的火車上想著胡風的詩句。胡風的等待和等待著胡風的,竟是這樣地“錯位”!等待著胡風的是什麼呢?是使他隻能寄希望於等待。等待,終於成為一種國民性,成為一種比閏土更閏土的波動性格,一種比阿Q更阿Q的自我勝利法。等待摘去“右派”帽子,等待夫妻不再兩地分居,等待上調回城,等待落實政策,等待分配房子,等待普調工資,等待黨風轉好,等待加快民主的進程,等待公共汽車,等待不對號的火車車廂幹淨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