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們無罪(5)(2 / 3)

不過,我看看周圍的旅客,似乎連“等待意識”都不太具有,似乎覺得這種硬座車廂從來就是這樣的,當然就是這樣的。他們“揮灑自如”地往地上噴吐著瓜子皮、煙頭、梨核。賣雜誌的邊走邊吆喝邊往地上吐痰,與這樣的車廂“混然一體”,我坐下不久就開始咳。我的氣管炎還沒斷根,一遇上煙味或汙濁空氣就咳。這次是重量級的咳,完全與空氣的汙濁度成正比。連連咳來,心口疼痛不堪,此時但見眼前又揚起一團塵土,是對麵座上一位壯婦舉起一個塑料薄膜的棉被卷,這個棉被卷,好像剛在粉塵裏蘸了蘸,稍一動就粉塵飛揚,嗆得我越發大咳,人也差患咳得蹦了起來。

我用軟包裝飲料來鎮壓咳嗽,達才能說說話。我們對麵的座位上,有一位壯漢。他臉頰上那種執著的紅,一望而知是日出而作的農民。他對和我同行的馬蹄疾說,你講話帶浙江口音,又看看我說,你講話帶香港口音,不過樣子完全像上海人。我驚訝於一個北方農民的觀察力。他又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我笑指馬蹄疾,說是浙江鄉鎮企業的,這是馬廠長,我們是他的兩個兵。他說知道知道,你是秘書她(指責嵐)是會計。你們去鞍山幹什麼?我說去鞍鋼。他說你們去鞍鋼找的是誰?我們一時語塞。他說你們還保密?他拍著馬蹄疾的肩膀:老廠長啊,現在我們農民不是吃飽飯的問題,是怎麼活得更好。我跟你講……化肥……江蘇南通有一個……山海關……

車廂的嘈雜,使我聽不清他的話了。他都沒有注意到他身邊的“馬廠長”一聽生意經就像聽催眠曲一樣,睡著了。他遇著“馬廠長”就想打進鞍鋼呢。農民再不等待上蒼了。我看一眼他打開的一本雜誌,上麵有一個小標題:要鄧麗君不要柴可夫斯基。

能喊出自己要什麼,比起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乃至以為自己什麼都不要,著實是進步了。要過好日子,要美。鞍山的新建築很新潮。鞍山的姑娘們穿著各色毛衣、長裙,像早春的花兒似的引入注目。我在鞍山一路經過勝利路、勝利賓館、勝利劇場、中華路,為民路、市人民公園、市人民商場……所有這些名稱,都像一往無前似的。如同胡風的詩句:“一切願意新生的,到這裏來吧。最美好最純潔的希望,在等待著你!”

人民商場邊上,當年“文革”時把全市重點批鬥的人的“罪行”全張貼在那兒,組織大家參觀。馬蹄疾也躋身千這個重點行列,名字被打上大大的叉。

幾十年非文化和反文化的報應,是全國性的文化危機或者說無文化危機。解放以後舊書店在紹興似很障限,遂一消失,後來又後來,明代大畫家徐渭的故居青藤書屋也遷入了糧食加工廠。陸遊寫《釵頭鳳》的沈園,四周被各廠家圍殲。《阿Q正傳》中寫到的長慶寺、土穀祠,隻剩幾根石柱。真是“東風惡,歡情薄”。到80年代文化古跡開始修複,但是什麼時候紹興才能再產生著名的文化人呢?倒是非文化的迷信達到大盛。小學校長白天教書晚上當道士,給死者超度;工廠書記率隊給菩薩許願,求菩薩保佑工廠的效益。錯錯錯,莫莫莫!

馬蹄疾去年從北京到成都去校對《胡風傳》的清樣。北京方麵問他:旅差費你自己能承擔嗎?馬蹄疾說,行,行。四川方麵問他:你要是在北京不能報銷,我們這裏給你報。馬蹄疾說,我能報,我能報。馬蹄疾哪裏也沒有去報銷。人說他太老實。他說他也不是老實,是講點道理。人家出書賺不了什麼錢,甚至可能是賠錢,怎麼還能去找人家報銷旅差費?有求於人得低三下四。所以,雖然各出版社對他很好,但他不願意在一家出版社出第二本書。“出了我—本書,已經很對不超人家了。”他說。他怎麼就不明白,這樣的學術著作就是賠錢也值!不,不是他不明白。是這個社會不明白,社會不需要。他的手頭還壓著兩部書稿。他說他不想四處投稿,要出版社正好和他談起,才給。怕給人家增加麻煩,怕別人厭煩他。也許人家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書呢?

不過,如今連一個普通東北農民都能知曉山海關、南通的商品信息,紹興人馬蹄疾自然也有了商品意識。他自費鉛印了他的三本新書的征訂單:《優惠預訂啟事》。凡訂閱1-5冊的,一律九折優惠。6-15冊的,一律八五折優惠。16-50冊的,一律八折優惠。50冊以上的,一律七五折優惠。郵寄費在內。他那征訂登記表上劃著一個個欄目:郵碼、單位、地址、經辦人、書名、定價金額、折扣、實際金額、備注。這要花多少時間?這三本征訂的書是:《胡風傳》、《李輝英研究資料》和記述魯迅、胡適、周作人、郭沫若、茅盾、瞿秋白、徐誌摩、巴人等40餘名現代作家的軼聞遺事的散文集《文壇藝苑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