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們無罪(5)(3 / 3)

這樣的軼話,這樣的傳記,居然還要靠自己征訂!莫非以為不要文化也能賺錢也能強國也能走向現代化?

文化人麵對沒有文化的有錢人,隻好孔乙己般地自嘲:君子詞窮。一位學者寫了一部書:《我的讀書生活》。出版社要他自己包銷3000本方能出版。出版社也不能不算經濟效益。馬蹄疾對該學者傳授銷書秘方,說待書賣完後,你可再寫一部書了:《我的賣書生話》。

更有一位朋友積幾十年的學識,用畢生之心血,寫成一部厚書。他一生清貧,如今兩個兒子都要結婚,等著為父的用這筆稿費讚助婚事。這位六十高齡的仁兄問馬蹄疾可有什麼辦法免去那巨額的書稅?馬蹄疾正好看過一部什麼電視劇,劇中某人出書署上幾個人的名字,人均稿費就少了,就不用上稅了。朋友一聽,如醒醐灌頂。於是那部厚書出版時,作者的名字有三:為父的和兩位犬子。

至於馬蹄疾自己,“我如果賣不出我的書,我就上街叫賣!”

但是他活得太累了。他的手捏著筆寫字捏住了就鬆不開,得慢慢地才能使手指頭離開筆杆。就像彈簧繃得過緊,壞了,鬆了,彈回去很困難。單位裏本來今年要委任他一個什麼職務,不知怎麼吹出一股風,傳言他十年前出版的書《許廣平憶魯迅》是抄襲別人的《魯迅回憶錄正誤》,侵犯了版權。可是馬蹄疾的書是1979年4月出版的,而別人的書是1979年11月出版的。哪有先出的書抄襲後出的書?而且當時他讓出版社把該書稿費直接寄給周海嬰,不要通過他來轉寄。紹興人的精細使他不想經手別人的錢。他自己隻拿抄稿費。1萬字才拿10元。56萬字的書,一共得到的“經濟效益”是560元。而他查找資料、抄卡片、寫成書、校對,多大的勞動量!關於他的侵犯版權等等,他是事後從黨內人士那兒聽到的。他不能不澄清自己侵犯版權的罪名。他要申訴。然而他的潛意識裏偏偏還去不掉服罪感。在無罪和服罪的苦掙紮中,他又是先請示,先把告狀信交院黨委過目。院裏在黨員會上為他肅清影響。但是原來要委任他職務一事,早已成為過去了。時間已過,機會不再,沒他的戲了。

如果黨內人士不泄露黨內機密,馬蹄疾不知此事反倒心靜。對於馬蹄疾,或許莫如不知道。他本來也隻想做他的學問,銷他的書本。他的命運本來不掌握在他的手裏,但是他到底掌握了他的命運。他體內新生的人的意識動輒嘲弄他老朽的服罪意識。

胡風呢?從50年代等待到80年代,不就是等待一個無罪的宣告?1980年,胡風內因性精神病複發,住在醫院裏。周揚走進了他的病房。1955年周揚的一篇《我們必須戰鬥》,揭開了批胡風的序幕。後來周揚重複了胡風的命運。有關人士叫胡風投井下石,胡風沒有遵命“戰鬥”。這一對30年代左聯時期共同戰鬥過的同誌,都是時代的悲劇人物。周揚更可悲,後來竟成植物人。也許,對他來說,停止思雛比不停止思維更福氣。當時在醫院裏,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周揚告訴胡風,中共中央做出正式決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平反。胡風己病得不能對平反文件過目,也不能在平反決定上簽字了。他的淚水在眼眶裏顫動著,說:“我感謝黨,感謝。不過,三十五年來,我還一直沒有一個家。現在,我想安個家,安個小家。”

先於胡風去世的七月詩人阿壟早為胡風寫了悼詞:

要開作一枝白色花——

因為我們要這樣宣告,

我們無罪,

然後我們凋謝。

1989年4月10日於北京

原載《十月》198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