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曹鳳國呢?我問及他那發明,他也說接錯了一根線。前後隻幾句話,速度之快如超聲波掃描。再一打聽,那年開完聚晶金剛石工具電火花加工技術這個項目的鑒定會,他每天拉稀六次。黃連素之流像保鏢似的和他形影相隨。所以說“之流”,因為它們沒用。因為他照樣天天拉六次。3個月後,見任何藥物不起作用,醫生認為是腸癌。做指診,做乙型腸檢,又不見癌細咆躲在何方。不知是什麼病隻能不當是病。照樣天天在實驗室熬夜。終於得了一種叫得出名來的病:發燒。躺倒數日後,不拉稀了。這才知道,不是腸炎、腸癌,實乃過度緊張勞累植物係統紊亂是也。
現在,我要把關於曹鳳國的錄像快速倒回去,倒到1968、1969年。北京市六七、六八屆的大學畢業生去了山西部隊接受再教育。三月天在雁門關外種稻。稻田底下是冰層,麵上是浮冰,中間是冰水。曹鳳國的腿在冰碴的劃拉下經受血的洗禮。他有詩為證:“二層冰一層水,中間夾條肉大腿。”後來,真正要進入血與火的時代了——據說要在內蒙那個方向和蘇聯打仗。要挖長長的戰備電纜溝。部隊規定,男生每天挖1.8來深、20米長的溝,女生每天挖15米的溝。趕上平地是平地,趕上山地是山地。任務承包到個人,隻是不和經濟利益掛鉤,不會獎你刀削麵。有人說苦。曹鳳國說,你知道保爾怎麼修路的?這是70年代初的中國保爾,清晨四五點起床,夜裏11點回到……回到什麼地方?那間屋,漏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被褥全是濕的。不過人更濕,曹鳳國還是捂上被子靠牆坐板凳上,睡了。如今睡席夢思、喝味美思的人也不能睡這麼實。他倒下——不,他坐下就睡著,什麼也不想。不,睡前腦子裏總閃過一句話:明天清晨4點還要起床。
第二天,照例鑽進密封的卡車裏把你帶到什麼地方挖溝。備戰的需要。經曆過挖溝生涯的這一代人,其壓抑的活力一旦定向爆發出來,其爆破力就遠遠超過他們的哥哥輩、叔伯輩,父輩。如果定向有偏錯,其能量之大更叫父輩驚呼世風日下。“文化革命”的深遠意義是培養了和“文化革命”宗旨逆向爆破的一代。後來,1988年,美國哈佛大學開設一門基礎課:“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而且成為本學年最大的一門課,700多人選讀。美國學生要學好這門課,還是要到中國實地考察,看看1966年開始醞釀的逆向爆破——商品向中國人發動的更加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1966年就發動商品大革命,不是可以更直接地進入世界經濟大循環?
那可不行。事情還是倒著來。
第二篇
學生們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了,從錢到性。學生的父母覺得自己什麼都跟不上了。這時,飯桌上,一盤炒油菜旁擺上了一盤清蒸胖頭魚,你就覺得營養充足,舒筋活血,頭不暈腰不酸手不腫肝不痛。你就想到要是中國三分之二的人都能食有魚,你就想到國人實在是低消費,實在還太窮。於是你的麵前,在油菜和胖頭魚中間,又擺上一盤球籍問題。一個能吃上油萊,胖頭魚的人再不率先考慮球籍問題,那還能叫知識分子嗎?知識分子要有批判性、創造性、參與性、超越性、獨立性、自由性。知識就是力量。我們要用知識來解決球籍問題。盡管我們中年知識分子健康最差,一批批地被率先開除了球籍。於是你帶著越發強烈的危機感對付胖頭魚。魚刺發人深省地紮進咽喉,本想一吐為快的話哽住了,連同一個大飯團一起吞下肚子。那末,還是多吃些飯少吞些飯團吧。清人有詞曰:萬般人事在朦朧。
是我們的祖先創造了朦朧人生學,亦即模糊社會學。我們超越了我們的祖先而普具憂患意識。我們的麵孔因憂患而蒼白,因蒼白而貧脊,因貧脊而散淡,因散淡而散光。見慣了朦朧基因和散光效應之後,再看到曹鳳國,人們便把他看作奇人。他居然不散光,竟然不朦朧!1988年了,又以43歲之高齡,徑直走進英語強化班。
英語強化班,一天要背兩篇英語文章。曹鳳國這班40人,除他是“英盲”,其餘都有大學英語水平,且年齡大都隻有他的一半。兩個半月下來,40人中退掉了10幾個人。對不起,實在跟不上了。在遇下的這10幾個人中,怎麼沒有曹鳳國?他還能在硬撐下來的那20幾個人裏?
我找他說話。我說,耽擱了你的“強化”了,你怎麼辦呢?他說明天是星期日,有一天玩命的時間。一個應用科學的研究人員,夢寐以求的是更多的發明。如果去一個城市,到—個國家,一看用的都是你的發明成果,這才叫享受。享受之前,先得輕鬆輕鬆——拉稀。他開始強化後,每天拉稀五六次。暴飲暴食英語引起功能紊亂,消化不良。在他這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