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貼在山壁上大張著雙臂一手緊抓住一根樹枝,雙腳摸索著找不到一處可以踩穩的部位,隻能如一隻大壁虎似的趴那兒不動了。
我不能不正視我的生存環境。這裏是臥龍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積雪。而我從攝氏32℃的金沙江畔直奔這裏,隻穿著牛仔裙和長絲襪。想到老田穿著厚厚實實的毛褲和羽絨服,不免產生“自憐情結”。山壁下橫陳著去年突發的泥石流衝下的樹木和大石。我左邊半米處,是懸崖吧?我剛才問過老田。他說摔下去也沒事,那邊山壁上都是樹。我可不想去體味掛在樹上、懸在半空的滋味。這一帶有一百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與山們一起生活了30年。他說,現在主要是用手。他用兩隻手攀援著一根根樹枝,猴似的躍了上去,在上邊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係在我抓著的樹枝上。原始森林的樹們偶爾見到一雙長絲襪,好奇得這個拽一下那個鉤一下的。我那絲襪,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淚,向我哭訴那些欺負人的樹們。可我如今又有什麼力量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權當拐杖的一截樹枝捅過苔蘚。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蘚我誰都不敢碰。誰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強大。平日裏我可以寫我之所想寫,前兩年某刊叫我題詞,我寫下:有人民就有文學。如今我到了無人區,失卻了我可以站立的土地,我什麼也不是,連一隻大壁虎也不如。
原始森林在陽光的照射下,升騰著惑人的霧氣,霧氣上升而成雲。我騰雲駕霧地喊著:老田,你快下來!
老田在枝杈間穿行,樹們一看見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絨衣就恭恭敬敬地閃開。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說沒處下腳我下不了了。他吱溜下去,張開手掌放在我的腳下,做成一個踩腳點,叫我踩著他的手掌下。他那個子,不過1.6米吧?而且54歲了,哪有這樣的力量?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做大壁虎,隻有踩著他的手下。我開始明白,為什麼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為什麼他自號:臥龍山人。
快到這個山坡下,我抓著的一根樹枝斷了,我也如折斷般地摔了下來。後來,又摔了。再後來,再一次摔了。我指著腿上兩道血痕戲言:待我回京,吹牛說這是野生大熊貓抓的。
雪,使山坡變得平坦而滑溜。一隻大熊貓像小孩坐滑梯那樣,從高高的山上順坡滑下。臥龍是我國大熊貓密度最高的山區。臥龍自然保護區的地理坐標是:東經102°52′—103°24′,北緯30°45′—31°25′。從岷山上遊吹來的降雨量大幹蒸發量,形成潮濕多竹的生態環境。有竹不一定有熊貓,但是有熊貓必定有竹。熊貓原屬食肉類,因大自然生態的變遷,大熊貓也隻能來個適者生存,改為“素食”。如今它的生存,恐怕首先需要的,是人類的厚愛。
大熊貓自己才不想這些。它快活調皮地從雪坡上滑下,滾動著它那大雪球般的身子,像個白胖小子般地惹人憐愛。世間動物,可能隻有大熊貓終身保持孩兒態,於是成為世人珍愛的嬌子。
是他介紹我去造訪臥龍山人和熊貓的。他叫李鐵錘。我從來喜歡直視對方談話,然而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卻不忍心看他。他的耳鬢後邊支出一綹綹灰白的頭發,好像是對過早茺頂的抗爭,又如一棵缺少雨水澆灌、沒有經意修剪的老樹,胡亂生長些枯枝敗葉。雙眉間如同砍下深深的一刀似的,豎著一道深刻的紋。看不出他是老皺著眉,還是從不皺眉。那瘦削的雙頰,更如給一個狠心而天才的雕塑家,砍了簡練的兩大刀。雕塑家唯一手下留情一點沒砍的,是李鐵錘那長長臉、高高鼻上的兩道濃濃的眉,拎得起,鎮得住,養精蓄銳,驅魔避邪。然而還是老被人砍。誰讓他那紅光電子管廠經營有方呢?有飯大家吃。這裏那裏不沾邊不搭界的都想來砍一塊肉吃。這種由“吃大戶意識”而來的“公平觀念”,不斷地拉扯抵銷新生的效益觀念。其實效益就是公平。有時李鐵錘來個先發製人,外出開會先對眾人訴說紅光廠新工程的資金短缺。大聲訴苦,大量釋放他的熱能。他一定是過多地釋放了熱能,別人至多穿一條單褲和一件薄毛衣的季節,他要穿一身棉毛衣褲和兩件厚毛衣。每到傍晚,他比白天總又似瘦了一號,眼睛又凹進一圈。別人看見他和女兒在一起,以為是爺爺和孫女。前幾年就有人說你們紅光廠的領導班子怎麼不年輕化?雖然他今年剛52歲,然而他已如一棵給人采摘、砍伐得零零落落的枯藤老樹。我一看他,心頭便覺一陣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