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的自然保護區(2)(3 / 3)

紅光廠原屬軍工企業。能在該廠工作的人政治可靠,組織信任,自己得意,自我神秘。對外該廠叫“紅光”,在部裏叫773廠,郵信寫成都106信箱。電話本上查不到這個廠,成都地圖上不標出這個廠。問路問到民警,民警輕易不會告訴你,保密意識不能丟。連廠門口都不掛牌。直到1983年底,李鐵錘自作主張地讓人用燈芯絨包上塊木頭,再用泡沫塑料挖了字貼上,權作廠牌。

軍工企業是驕子,需要什麼國家撥給你什麼,上交多少國家收多少。但當時的經濟改革,尤其是鄉鎮企業的發展,使軍工企業不能不處於轉型期。從統收統支改為自己規劃自己的路,放權讓利,確定承包基數,自主經營。簡而言之,由國家撥款改為貸款,企業的行話叫:撥改貸。國家撥款企業不懂什麼叫投資風險,企業貸款,得還利,還有還教期限。而基礎工業投資大,建設周期長,投資風險大。從來不與國門之外打交道的軍工廠如今居然想引進一條新的玻殼生產線!先生產線引來的,是百多封告狀信。一封封告到了報社、中央、電子工業部。

李鐵錘上任後上的第一課,不是生產課,而是文化課。當80年代的產品衝擊全國的時候,紅光廠不少人堅持要繼續生產60年代的蘇式產品,固守在自己築起的牆內,把80年代拒之於廠門之外。李鐵錘感受著一種巨大的文化衝突。牆,牆!前後左右到處有牆。譬如一方有一方的重點,各自強調安全第一或是質量第一或是效益第一或是政治第一。搞政治的排斥搞技術的,搞技術的排斥搞管理的,搞管理的排斥搞管子的,搞管子的排斥搞設備的,搞設備的排斥搞財會的,搞財會的排斥搞調度的。這一群排斥那一群。工種、年齡、崗位、部門、區域、範圍,各種差異都變成一塊塊的牆板結。後來我看到李鐵錘在學術論文裏寫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自己的作為標準去要求別人,視非我為異端。”牆裏套牆,有形無形的牆。工廠要征一塊地,可能要蓋150個章。工廠要爭一個項目,可能要上各部門跑上兩年。領導同意了,某一個部門的某一個辦事員的某一根神經別了扭,事情又耽擱了下來。又要開始古代兵書上無法可循的攻牆戰。

牆越多,社會的宣泄口越少,越是人擠人,人壓人,乃至人整人,越是誘發人窺探他人牆裏之事。於是小孩一年年長大的同時往往開始學會戴上自我保護的麵具。美國人為自己活。中國人為別人活。美國人更關心自己是個什麼人。中國人更關心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個什麼形象。這種麵具也是牆。同在牆內,因為封閉係統曆史悠久而通風設備大抵是試製的新產品,所以到處可見人雲亦雲的滾雪球現象。一個會議,率先發言的怎麼說,後來者往往跟著這個調門說。這是一種古已有之的吾從眾心理或曰集體無意識。“文革”不是偶然的。各種一轟而起或萬馬齊喑都不是偶然的。

李鐵錘在一次會議上發表了《牆文化束縛現代化》的學術論文。

過了二號洞,又進水簾洞。濕濕地走至洞口,但見瀑布從幾十米的高處掛下。我和老田走過擱在河麵上的木排,又走過兩根樹塔在河兩頭的獨木橋,然後麵對著一根長長的獨木橋。橋下是冰涼湍急的河,叫英雄溝。誰能走過這河走向原始森林,誰就是英雄。河水奔騰衝擊著亂石、斷樹和我——如果我掉下河去的話。我不敢上獨木橋。在怕死和麵子之間,我選擇了前者。

老田並不說話,用他隨身帶的彎刀在河邊林間砍路。若是不走獨木橋!那就隻能在河邊無路處砍出一條路來。就靠老田那雙大大的手握著的一把小小的彎刀?我說別砍了,我上橋。老田拉著我走。真上了橋,倒也不覺得怕了,覺得其實真不應該說不敢的,覺得人多一點精神可以增加多少體驗。一到河對岸,嗬,那麼漂亮的紫杜鵑花!河邊也沒路,鮮有可踩腳處。隻能雙手抓住河邊的樹枝,向前悠過去,踩上一腳,再抓住另一根樹枝,再悠過去。或是連可抓的樹枝都沒有,隻能抓住老田那枝枝杈杈般的大手,隻能憑著對臥龍山人的信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在英雄溝邊沿上一步步腳不沽地地越過去的。在這原始山野裏,臥龍山人就是力量、智慧和信念。山林、英雄溝和熊貓都是與他相濡以沫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