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人緣(1)(1 / 3)

我寫這篇文章,僅僅是為了讓他看到。

前些天,收到一封合肥來的信,說他病重。我走進廚房,衝著水池掉淚。腦子像水池一樣空白而沉重。然後打電話,找人,等飛機票。腦子還是像水池。

不知怎的飛抵了合肥。這就上醫院看他,我說。

幾個朋友相約在賓館會合,都是他的朋友。大家說,還是先了解一下他的情況,再去。情況是這樣的:他做B超和CT檢查均指示肝上多發性實質性病變。胸片發現雙肺轉移病灶。會診結果認為原發灶可能在結腸。查清原發病灶已經沒有實質性意義了,目前隻能作支持療法。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去看他的人,有的想避而不向他的病情,腦子裏想的又隻是他的病,結果不知與他說什麼好,出現冷場。大家注意,可別出現冷場!

當晚我們走進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4樓他的病房。“你怎麼來了?”因為驚訝,因為高興,他的眼睛閃亮著。熟悉的眼神,熟悉的閃亮。但是,他的臉畢竟灰黯了。如同這黯淡的病房。空調機以它不可理喻的噪音幹涉我們的談話。他就在這樣的“空襲”中度過他的有生之年?他應該住比這好得多的北京幹部病房。入院前他正好在北京。人家給他聯係好了醫院、醫生。他不去。就是不願在北京檢查身體。7月8日飛回台肥機場就肝昏迷,直送醫院。

我調整一下情緒,快活地說,我正好到合肥來玩,聽說他病了,就來看看他。

然後竟無話。在真人麵前說假話竟是這麼難。事先說好一定要避免的冷場還是出現了。我和他本來無話不談的麼。我即興拽來一個話題:“官倒”。他滔滔起來,胸脯竟然大起大伏著,我真怕這樣會不會擠壓、弄破了他肝上突起的癌腫瘤。他越說越激憤。媽的!他罵,極響亮的。

我握住他的手,怎麼這麼軟弱,像嬰兒。

我不由抬頭看看他床頭掛著的輸液卡。上麵清晰地寫著他的名字:蘇樺。67歲。

上午去蘇樺家看望他妻子梅大姐。

她去醫院了,一會兒就回來。蘇映曦說。我說蘇樺病房那個空調機噪音太大,病人怎麼受得了?能不能修一修?他說這裏的空調機都是這樣的。他爸爸這樣的醫療條件夠好的了。

這樣看問題的,真是蘇樺的兒子了。在娘胎裏就知道不計條件。1946年底蘇樺帶著一支敵後武工隊打遊擊,梅大姐懷著7個月的孩子隨幹部大隊撤往山東。產婦編成一隊,每日也得行軍40裏到80裏。所以都是順產。把高粱杆紮成一個篷,產婦往裏一躲,再用劈成兩半的高粱稈自己割斷臍帶,然後在腰間紮一布兜,兜上渾身血汙的嬰兒繼續行軍。這些孩子很有些叫“小兜子”或叫“路生的”。梅大姐正要在地裏生產,遇上一位山東老鄉把她拉進家裏。梅大姐有幸上炕生育。雖然是個把她凍得下巴骨咯咯直響的涼炕。後來她說起這件事,還哈哈地拍手,說她這一生真有幾件最幸福的事,應了她的名字:梅福林,福如森林。

因為是到了魯西生的接子,所以起名時取一“西”字。又因為與蘇樺互相通信幾十封,可誰也收不到誰的信,不知對方犧牲了沒有?這孩子便是蘇樺的一個影子,於是孩子叫影西。影西在50年代受到東風壓倒西風的教育,懷著對“西”字的警覺,自己把名字改成諧音的映曦。

我問映曦,蘇樺與梅大姐的工作簡曆?他竟是說不全。我像查戶口一樣地問,他幹脆搖頭了。從小蘇樺不讓他對人說他是哪家的孩子。他也討厭人家說他爸爸是副省長或是省人大常委副主任。他也不想知道爸爸媽媽在做什麼。他小學6年上了9個學校,都是因為蘇樺工作調動頻繁。他印象深的是中學時蘇樺要他每逢假期回外婆那個村裏勞動,不得少於20天,而且要帶著生產隊長寫的勞動評語回家。他和老二,兩三歲時都被送到滁縣地區托兒所。一年裏蘇樺和梅大姐去滁縣開兩三次會,捎帶著看看兒子。這個托兒所,每星期天沒人接的孩子,除映曦兄弟外,還有一個烈士的遺孤。

蘇樺後來要幫助一些貧窮鄉親的孩子,每月寄10元、15元、20元不等。他自己的6個孩子,從小都沒福分喝上牛奶。映曦現在有時出差住賓館,早餐供應一杯奶。他要不是不願意浪費,是斷然喝不下這杯奶的。

映曦看看手表,說媽媽怎麼還不回家?明明省裏給配好了小車,她又坐公共汽車了。從醫院到車站,從車站到家,都要走很長的路,又是30幾度的高溫。我知道映曦開始擔心他媽媽會不會途中出什麼事了?隻是當著我的麵不好意思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