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姐真不該不坐小車的。我說。
老二昨晚在蘇樺身邊值夜班,正在睡。老三我在醫院見過,名叫珠江。因為是1952年蘇樺任江蘇浦江縣縣長時,在縣城珠江鎮生下的。她老是穿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叫誰也記不住的衣服。珠江16歲時一個人下放在生產隊裏,住一處破房。她發瘧疾,高燒。外邊下大雨,屋裏黑乎乎的好像聽到有人喚珠江!珠江!又是幻覺。幻覺裏看到爸爸站她床邊。使勁睜大眼睛看看,爸爸全身濕透,臉上被淚水打濕。當地是粘土,雨後一步一陷,蘇樺帶著渾身泥漿,攙著女兒珠江,上了回合肥的火車。
珠江在蘇樺的病房裏和我講起這事,然後沒頭沒腦地加了句:爸爸對我們可嚴了。然後愈發地哭著。
老四是1953年蘇樺到定遠任縣委書記的時候生的。定遠曾名曲陽。50年代初的人心中盛滿了歌曲和陽光。老四就叫曲陽吧。老四也是1970年下的鄉。後來,她上班的單位不承認“文革”中畢業的中專生,她這個工人就不能轉為幹部。這批中專生,在很多單位都轉幹了。蘇樺說句話,老四自然就轉了。幹什麼不一樣?蘇樺說話了。於是直到今年7月初,老四被單位提為副科長,自然轉成幹部。蘇樺不願讓剛剛上任的副科長分心上醫院。我終於也沒看見過她。
映曦不安地站起來走動著: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她離開醫院快一個半小時了!映曦淡淡的外表下,躁動著不可名狀的焦慮。
可不會出什麼事吧?我也不安起來。
老五掃著地走進屋來。她是1954年我國第一部憲法誕生時出生的,取名叫憲憲。很甜美的瞼現在哭得小了一圈,可憐見的。於是想起她16歲下鄉時,纖弱的身子擔兩桶糞:糞把人壓在地上。
“媽媽是不是在街上買東西?”映曦嘀咕著,開始用假設來自慰。我惶恐著,梅大姐千萬千萬可別再出什麼事!我怕再受映曦的感染,上小屋裏找老六去了。
老六是1956年蘇樺提任安徽省委辦公廳副主任時生的。當時正值社會主義建設高潮,所以取名:高潮。蘇樺自然不會想到,他很快就會驟落到一個低潮,然後一生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落到淮南化肥廠時,五六歲的高潮看到人家孩子由爸爸媽媽帶著冼澡,而他就隻得自己上澡堂。後來,蘇樺在醫院裏抱憾地望著他:我從來也沒有帶你睡過一次覺。蘇樺忘了,他甚至從來沒有帶他洗過一次澡。
梅大姐回家了。
媽媽你怎麼才回來?映曦問。梅大姐拉開提包,取出一個小暖瓶,說是給蘇樺去買這個了。說著坐一邊兒,靜靜地擦汗。一個62歲的人在30幾度太陽下走上兩個來小時,這個熱,這個累。但她安靜得如同從樓上走下來似的。我說你快上樓洗洗瞼,我這就要回賓館了。否則,她裹著一身汗就這麼陪坐呢。
梅大姐喊了老二送我,讓他告訴我怎麼走到我住處。我知道他叫杭滁。當時蘇樺隨百萬雄師下江南打到杭州,梅大姐留在滁縣,因此得名。他1968年“一片紅”時下的鄉,後來一直在安慶當工人。一個地道的、道地的工人。隻管幹話,不管閑事。哪兒的馬桶壞了、下水道堵了,他就去修,就是不說話。一聽父親病重,趕到安慶的長途車站,早班車已走。幹脆在車站死等下午1點的班車。顛4個小時奔回合肥家裏,悶頭先往空了一天的肚子裏灌下三碗稀飯五隻包子。現在這位年輕的七級工高聳著肌肉發達的寬肩,悶頭在我前邊走,一聲不吭。我衝他的後腦勺說,好像在哪見過。“昨晚我不是在醫院裏?”他說。是了,昨晚我坐在蘇樺身邊,看見一個人走進來,坐到緊貼牆角的一張椅子上,再沒出過聲。我不會朝他看去,如同我不會看牆角。於是又想起,幾年前我一定還見過他一次。1985年我在安慶參加一個經濟改革的會議。蘇樺在會上講話、插話,使我這個一聽上數字就亂了陣腳的人,對經濟學狂熱了起來。那天晚上我坐在蘇樺屋裏向他提出各種幼稚可笑的問題。會後我寫了篇報告文學,叫《經濟和人》。其中有一章《兒童經濟學》,便是那晚談話的記載。那晚談話時,有一個人招呼也不打地進來悶坐了一會兒,留下一包茶葉,又招呼也不打地走了。當時我隻見經濟不見人。現在回想起來,就是在安慶當工人的杭滁。
前兩次都沒看到他的臉。這次他又隻給一個背。一個有力度的,執拗的男子漢的背。走到省府大院門口,他隨手一指說一直往左走便是,於是轉身往回走,還是給我一個背。我相信這樣的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向左走,一直地走。我知道大約走一站地便是,但是我已經走了不止一站地了。我問路人,方知走反了。應該往右。事後梅大姐告訴我,老二給喊醒後,懵懵懂懂中把我住的華僑飯店聽成長江飯店了。在他爸爸那裏值夜班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