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緣(2)(1 / 2)

我看到蘇樺小腿上有一個大疤。是不是這兒負過傷?梅大姐拍著手笑起來,說這是革命蟲咬的。什麼革命蟲?革命蟲就是虱子。戰爭時一抓一把虱子,很多人都長了疥瘡。

梅大姐笑得兩手撐住雙膝,兩條腿都蹺了起來。然即輕捷地。走到蘇樺床邊,給他的小腿撓癢癢,又輕柔地把他的褲腿放下。蘇樺的身子在梅大姐的愛撫下,放得更舒適了。

這次到合肥,我第一次見到梅大姐,她特意從汽車裏鑽出來,端詳我:“讓我看看你!”然後才同我一起鑽進汽車馳往蘇樺那醫院。這麼平靜,這麼泰然,而且還有心顧及蘇樺之外的別人,譬如我。有人說,要是沒有梅大姐,十個蘇樺都死了。

1958年,省裏讓蚌埠專區書記處蘇樺兼任重災區五河縣委第一書記。該縣人稱五叉口。縣內縱橫著淮河,潼河等5條河。年年澇災,縣城裏邊也能撐船。1958年初春,五河百姓開始浮腫,五河縣外開始刮浮誇風。為什麼別的縣放高產衛星,你們五河的糧食上不去?我沒本事,我搞不上來。蘇樺說。他參加革命以來步步告捷,但如今需要的不是捷報,而是虛報。那就是從農民的口糧裏扣出更多的糧食。

他想著那餓死的農家孩子。那個七八歲的小孩是嘴裏吐著青水倒在地裏死去的。臉上發青,身上發紫。百姓管這叫青紫病,說這是瘟疫,要不那陣子死人怎麼都是又青又紫?蘇樺讓人把那個餓死的小孩運到蚌埠去解剖,孩子的肚子裏塞滿了小麥的青苗,塞滿了草!不是瘟疫,不是瘟疫!

不放高產衛星的縣,幹部有被撤職的,有被開除黨籍的,有坐大牢的。上麵下令開鬥爭蘇樺的會。發動幾個月,沒有人講話。大家本來都想不通。如今消極話不敢說,積極話說不出。人人自危,互相回避。迎麵相遇,說句你放心,就盡在不言中了。

然後又一個文件,把蘇樺從12級降到13級,調回合肥,停職反省。正好省委辦公樓出現一條反動標語。這條反標是寫在撕下的書頁上的。蘇樺自然是重點懷疑對象。公安廳搜查蘇樺那屋,發現蘇樺借閱的書中,有一本少了一頁,正好就是寫反標那頁。但是反標的字跡又分明不是蘇樺的,而且蘇樺分明是被隔離起來的。省委保衛處長被限令一周內破此案。破不了案就處分你!處長大約怕破不了案坐大牢,從省委辦公樓跳樓自殺。

蘇樺在1962年得到平反。

我這次想好好問問他“文革”的遭遇。他不屑地說:“文革”,那是普遍的,那不奇怪。

再沒什麼想說的了。

但是我知道,蘇樺和梅大姐在戰爭時期就開始記的,每天行軍多少裏,路過多少村莊都有記載的幾十本日記,都衝過馬桶裏,塞進煤爐裏,飄進煙囪裏了。那時6月裏梅大姐給他送棉衣褲,為的是他被拉到野外跪石頭時好堅持一些。梅大姐上下班故意從關著蘇樺的窗下騎車而過,按響車鈴: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讓蘇樺知道自己很好。於是一隻空墨水瓶從樓上飛下來,裏邊有蘇樺給她的紙條。我這次問梅大姐,蘇樺怎麼能知道這叮鈴鈴是她向他發出的“電波”?梅大姐稍一愣,她那小圓臉像熟透的甜瓜似的一歪,笑道:跟著感覺走!

有人說,蘇樺一輩子不嗜煙酒,他得癌症很感意外。有人說,他這人不工作就要了他的命。

那麼,他到底因為什麼得的癌症?是工作過累,還是幾度不讓他盡情工作?

十一

文章寫到這裏,電話鈴響。蘇樺的秘書小龔從合肥打來的長途:蘇樺已於昨天(8月15日)18時57分去世。

這幾個字像利箭一下下直接射在我的肝區,肝部陣陣疼痛。明知他與日無多,但還是想不到這麼快。7月11日查出病,8月15日就去世了!沒有什麼遺言。隻是說,關於他的治療,不要責怪任何方麵。

放下電話。發愣。明白蘇樺是去世了。

我寫這篇文章,僅僅是為了給他看。現在,就用不著趕寫了。

又想到梅大姐,想到死去的和活著的,想到上天的和入地的,我還是要把文章寫完。

十二

小龔在長途中說,15日當晚就把蘇樺家的一間屋布置成靈堂了。我說是不是樓下那間廳?他說是的。

這間廳,我盛覺中是四麵洞開的。我問為什麼一直不關大門?說是因為來家找蘇樺的人太多。老部下、老領導、老根據地的人、戰爭年代住過的老鄉家、老鄉的子女、子女的子女。第三代拿著爺爺奶奶的信來看蘇樺。來合肥結婚的,買服裝的,買家具的,要找對象,要生兒子,要住院的。當然,更多的是來談工作的。凡談工作,梅大姐一律回避。此外,梅大姐就在這個幾乎天天有人來吃飯的趕集似的家中,兼任十大員:招待員、服務員、炊事員、采購員、電話員、清潔員、護理員、通訊員、警衛員、保育員。數數,是不是十大員了?梅大姐又笑得兩手撐著雙膝,兩腿蹺了起來。她說她是蘇樺的保育員。於是越發地笑得把小圓臉埋在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