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人勸蘇樺是不是想法別讓家裏像飯店、旅館似的。蘇樺說別搞得鬼都不上家來,還怎麼聯係群眾、了解民情?家裏門鈴常響。全家不得安寧。換一音樂門鈴,客人進了屋音樂還方興未艾。再換上老式門鈴,揭去鈴蓋,吱吱吱的,聲音是低了一些,還是神經戰一般。於是幹脆取締門鈴,家門大開,任何人都可以破門而人,晚上10點才關門。有一天夜裏11點,居然有人翻牆而入。因為是從外鄉來的,第二天就要離開合肥,隻有今晚可以找蘇樺談談了。喚,快請,快請。
這次蘇樺住院,叫家裏人盡量不讓大家知道。然而親人之間是有感應的。蘇樺的廣大親人們還是從各地趕來了。一個從前鄰居的小孩,4次端了甲魚湯送到病房。這鄰居是工人,4個孩子,家境困難。蘇樺是素來把自己的生活水平向低處拉平的。一個以前給蘇樺開過車的司機從安慶送來兩籍汽水。一進蘇樺家,淚水如汽水一樣直冒。蘇樺工作過5年的安慶石化廠的老職工紛紛要來看望他,隻好派出代表。當年石化廠黨委書記蘇樺口袋裏裝著該廠5個工地的飯票,走到哪吃到哪,和工人一樣排隊買饅頭、蘿卜。這個廠令人咋舌的效益帶來了令安慶市民咋舌的獎金,一直評一等獎的蘇樺一直沒拿過一分錢的獎金。
安慶市來的人更多一些。1980年蘇樺任安慶市委書記。照例有人向“新官”反映舊矛盾。這個人怎麼怎麼樣,那個人怎麼怎麼啦。蘇樺說以前的事不跟你糾纏,過去的紛紛爭爭到此為止。來談紛爭的,不聽;來談工作的,都聽。蘇樺現在的司機老陳說,蘇樺從來不議論人,從來不整人,從來不欠人債。
有位工程師從大連趕來。我想起1987年12月24日,我又一次在安慶參加一個集體經濟方麵的會。那晚我正在賓館蘇樺的屋裏聊天。很晚了,進來了幾個合肥的或安慶的高級工程師,都是以前蘇樺在淮南化肥廠或是安慶石化廠工作時的技術人員。一個,60年代初就打入黨報告。1962年8月北戴河會議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知識分子又入黨難了。他寫過十幾份報告。後來,遇上十一屆三中全會,又遇上一個蘇樺,於是入黨。另一個,1954年交通大學畢業,入黨。1955年所在單位發生一起政治事故,懷疑到她,開除黨籍。到1956年,事故排除了,可以考慮恢複黨籍。但不巧領導易人,一拖20幾年。蘇樺知道後,經常約她到自己家裏談話,吃飯。1980年她解決了黨籍問題。她說:“從1955年到1980年,前後整整25年!使我想起莫泊桑的小說《項鏈》。”
我想起一句俗話:盡盡人情。
十三
今年,1989年6月27日,蘇樺出差赴京。省公安廳找到列車長,叮囑搞好保衛工作。當時距蘇樺肝昏迷查出晚期癌症,隻有14天。蘇樺上車廂時已走不上階梯,是小龔推著他慢慢地邁上去的。蘇樺那節軟臥車裏,有一位科技大學的教授。旅客與旅客之間,相逢何必曾相識。自然攀談起來。這時車長來了,說正好有一個空著的包廂,請蘇樺搬到那邊去,清靜一些。小龔知道言外之意是安全一些。小龔也說,蘇樺身體非常不好,調到單間包廂,可以休息好一些。然而蘇樺不搬,說是和科大那教授已經認識了,已經談得很好了,就住一起吧。
其實,梅大姐為了保證蘇樺睡好,早就讓他一人睡一屋。小龔明白,蘇樺是怕搬到另一包廂的話,萬一那位教授誤以為自己不被信任呢?
那一晚,教授舒坦地打著呼嚕。蘇樺老是坐起,根本不能入睡。第二天清晨,睡足了的教授吃早飯去了。小龔問蘇樺,昨晚你沒怎麼睡吧?蘇樺隻笑笑。小龔說:他打呼嚕太厲害了。蘇樺說,沒關係。到北京後補吧。
然而,再也補不過來了。
十四
蘇樺病床邊,有一隻小錄音機和一盤他喜愛的錄音帶——古箏獨奏:高山流水……
十五
我在合肥老是問:蘇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嗎?我比較相信蘇樺司機老陳的回答。他說蘇樺住院頭兩天老問怎麼找不出病因?後來真查了CT後,他反而不問檢查結果了。那就是,他明白自己得了絕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