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那天我向蘇樺道別。我得回北京了。我望著變瘦發黑的蘇樺,視象中疊影著他以前的形象。他高大的身材和過小的衣衫。寬闊的額頭和細小的汗珠。新鮮的視角和陳舊的眼鏡。1984年省裏幹部統一檢查身體時,醫生看著他的腦電圖,驚訝地發現這位60多歲的老同誌頭上,依然有一個年輕人的大腦。
蘇樺臥在床上,握著我的手,笑得眼睛閃亮著:“問你媽媽好!”越發地笑著,閃亮著:“問劉夢溪好!”我一震。蘇樺每次見我,總是問候我媽媽的。這我也習慣了,但,我結婚才一年多,這期間我丈夫劉夢溪隻和他見過一次。怎麼就記住了夢溪的名字?他心裏裝著多少人的名字?
蘇樺還笑著。我掉過身,背對著他,假裝和他女兒說話,任淚水直流,但不敢擦。我隻好就這麼用背對著他,頭也不回地倉促離去。走出病房,我想,我就這麼離開他了?就這麼再也見不到他了?連一句好好道別的話都沒有說!
人生匆匆!
十七
我剛認識蘇樺時,感覺中以為他生下來就是現在這樣的經濟學家。後來,聽人說,蘇樺是搞工業的行家。再後來,又聽人說,蘇梓熟知農業,50年代初就出過關於農業生產的小冊子。再再後來,聽說他戰爭時期宣傳鼓動可有魅力了,當時姑娘們可崇拜他了。
我覺得,蘇樺的魅力,是由對百姓、對人的關注,轉而產生對事業的熱誠,轉而極其敏感地學習、接受新事物。蘇樺說,越窮越左,越左越窮。1984年,當時任副省長的蘇樺建議搞開發性農業。譬如地處大別山的六安地區,如果不把山區的資源優勢轉為商品優勢,如果隻能出賣資源,那麼沿海地區經濟的發展,就可能把安徽山區變成殖民地經濟。如今六安地區有規模很大的羽絨廠。六安的六縣一市都養鵝。人稱白鵝經濟。更有造絲、服裝等企業。
還是1984年5月,蘇樺主持的辦公會議上,確定了搞省發展戰略綱要。而後成立了省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聯合研究室。而後到阜陽,滁州、六安、宣州、宿縣、五河、全椒、來安、天長、定遠、固鎮等縣、市去谘詢。什麼叫谘詢?有的縣委書記問。
全椒縣有個柴油機廠,1986年年產12000台。擴大規模,周圍全是中學、醬油廠等。發展戰略聯台研究室幫他們選新址,論證投資、貸款、貨源、汙染、交通、用電、水源等事項。很多工序可給鄉鎮企業。1987年該廠在舊廠房就年產6萬台。1988年新廠房局部使用年產13萬台。1989年準備達到年產25萬台。
眼看社會科學轉變為生產力。縣委書記、市委書記們一個個找上門來要求谘詢。
我在蘇樺的一隻抽屜裏,發現了大約20份聘書:中國合作經濟學會顧問。《經濟日報》經濟人才開發函授部顧問。省青年企業家協會顧問。省小城市體製改革研究會名譽會長。省窗口經濟研究會會長。省城市集體商業聯合會名譽會長。等等。又發現一封密密麻麻整整11頁的長信。寫信人叫孫超。他原先是安慶郵電局一個24級幹部。1982年為安置郵局的知青辦超商店。1934年看到農民賣糧難,異想天開地想幫農民把賣不出去的糧食外銷。後來走出一條中國民間外貿的新路子。6年時間,沒要國家1分錢,為國家散了5億生意,創彙已達6000萬,積累已逾4000萬元。最近在海南與人合辦了民間銀行。我寫過《孫超現象》和《論孫超現象》,但是追不上孫超的發展。我知道他長年要到淩晨才人睡。他聽說蘇樺重病,寫來這樣的長信,就得付出徹夜不眠的代價。信中說他這幾日正談判緊張,過幾日即趕到(我回京後就聽說他從海南趕到合肥看望蘇樺了)。全信從1982年蘇樺如何支持他辦知青商店,曆數1983、1984、1985、1986、1987、1988、1989,每一年中蘇樺對他的鼎力支持,如數家珍!信後附著比任何藥方都更能減輕蘇樣病痛的關於這個民間公司最近的業務進展的一些複印件。
後來在醫院裏,蘇樺對我說,孫超的信寫這麼長,真沒想到,我看了真感動!隻有孫超能寫這麼長的信!
最後一句,他兒乎每個字都用的是重音。
十八
由孫超,我又想起前邊提及的那個1987年12月24日。上午我和蘇樺一起參加會,下年隨他去安慶的同馬大堤。有關幾方麵在這裏爭論防洪問題。那天蘇樺很憔悴,但是一到工地,他敞開中山裝,右手揮著,為他的講話作著加強號,上著石膏的左手都好像活了。整整爭執一個下午。我雖然聽不明白,但特別佩服蘇樺的才幹和魅力。不懂也佩服!驅車趕回安慶賓館。蘇樺預定晚7點召開關於集體經濟的研討會。晚飯後散失在樓裏樓外的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準7點,像踏著時針進來似的,挨著圍牆一圈的沙發順序坐下,順時針一般。我印象裏,蘇樺召開這種會,大家認認真真地講,認認真真地發牢騷。因為蘇樺認認真真地記,認認真真地插話,會後認認真真地和大家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