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梅花鹿,被一個獵人套住了。
——摘自主人公妻子的日記
一輛公共汽車迎麵駛來。現在,隻消把車把一偏,摩托車就對準了這輛汽車。一切痛苦都煙飛灰滅了。哪兒在放歌曲:黨啊親愛的媽媽。還有一支歌,唱祖國母親的。到底誰是媽,誰是母親?誰是爹,誰是媽?自己到底是弱者還是強者,還是注定了隻是扮演一個失敗者?人活著真是沉重的負擔。哈姆雷特說,生存還是死亡?現在看來,非常簡單,隻要車把一偏……
誰想到薑長河會產生這樣的瞬間!
旁人盡可以看到他的失敗,但他什麼時候有過失敗者的心態?他那長長的黑眉,挑戰似的揚著,他那俊秀而內蘊豐富的眼睛,他那堅毅高聳的鼻子,他額前披垂著的那綹不安分的黑發,尤其是他那嘴唇啟合之間,常有滔滔之言談如懸河之水不盡而來。如果用他作頭像攝影,既有馬雅可夫斯基的憂鬱,又有拜倫的魅力。他那碩長、結實的胳臂,充滿了男性的力和美。看他的長胳臂和大腦袋,不言而喻是個大個子,是個叫姑娘們偷偷想著的白馬王子。
但是,如果往下看……他背上像背著一座小山包,俗話叫羅鍋。他的兩腿短小彎曲,難以想象怎麼能支撐那發達的大腦。所以他比常人多了兩條“腿”——雙拐,才大體具有了行走的功能。
他有妻子嗎?或者說有人嫁給他嗎?人們往往這麼想。隻是想,而不便問的。大街上倒是能看見聾啞夫妻或同樣搖著特製三輪車的殘疾伴侶。那麼薑長河呢?
長河原先的工作也絕對刺激不起年輕女性的想象力或好奇心——配鑰匙。這樣的工作僅僅為了糊口,他多麼希望吃了飯能精力充沛地工作,吃飯是為了工作。但是他卻隻能為了吃飯而工作,工作為了吃飯!
這天停電,來了一個姑娘要配鑰匙。真對不起,現在沒電配不了,你一會兒再來怎麼樣?一會兒姑娘來了,偏偏又沒有姑娘要的那種鑰匙坯子。太對不起了,我一定給你找到這種坯子。明天來一定給你配上,隻好讓你再跑一趟了。
姑娘看著坐在工作台後的這個青年,真是文明而灑脫。顯露在工作台上方的薑長河的上半身,獨具韻味,氣度不凡。
幾天後,薑長河到附近商場的電訊器材部買一個插座。櫃台後站著的,就是那個配鑰匙的姑娘。生活中這種巧合也很多,本來也不值得入書。隻是和這位姑娘A在一起售貨的姑娘B,正是長河高中時的同學。長河買了插座走後,姑娘B就和姑娘A說起長河如何有文學修養,如何能自編自導話劇,又會京胡、二胡、竹笛、長笛、單簧管。他光是為了寫學術論文《談談〔文賦〕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就研讀了劉勰的《文心雕龍》,曹丕的《典論論文》、肖統的《文選》、瞿兌之的《中國駢文概論》、程會昌的《文論要詮》、王瑤的《中古文學思想》、列寧的《評經濟浪漫主義》……嗨,多了!誰記得住!反正他一到休息日就拄著雙拐去北京圖書館讀書、抄書;天天兒夜裏讀到淩晨3點呢!
姑娘A叫程榮英,當時正準備考大學英語係,所以隻有星期天才回一次家,當晚又趕回商場宿舍苦讀。這天她坐公共汽車回宿舍,感到旁邊有一個奇特而似曾相識的身影。回首一看,薑長河!長河剛從北京圖書館回來,拄著雙拐,背著抄錄了一天的資料。感情的建立往往始於從精神到生活的互補。當他開始輔導她的漢語、作文,當地開始幫他去圖書館抄錄資料以後,兩顆孤寂的心編織起一個豐富的世界。
這天她幫助他爬上了景山頂上的萬春亭。這是長河生平第一次自己上到這麼高。還有一次,是他6歲,父親抱他上來的。不會行走的小長河,望著下麵輝煌的故宮,震懾於世界的博大和美麗。後來他總覺得這一刻決定了他的一生——決不甘於平庸,追求人生的輝煌。而這第二次上萬春亭的日子,他更不會忘記。山頂的風吹得他又清新又迷醉。一個已經無法回避的抉擇正在向他逼近,可是榮英到底是怎麼個想法呢?她又在探尋下山的路,看怎麼走更可以保護長河。她想的僅僅是這個嗎?摸不清楚。榮英亭亭玉立。如果光用甜美、善良、賢惠,都太低估了她。她那娟秀而透著英氣的眉限,她那迷人而堅毅的嘴角,兼具古代俠女的英姿風骨和現代女性的超拔脫俗。長河望著她,心頭又湧起托爾斯泰的話:一個美好的女人是男人的天堂。
長河此時已經暈暈乎乎地如入天堂之門。但是,人們說他這麼個殘疾人,隻能降低標準。不,我也是一個人,而且有個不一般的頭腦,我對伴侶的質量的要求,為什麼不應該高一點?有些文藝作品裏寫到殘疾人的愛情,往往這麼寫——作為殘疾人,我不應該追求這種幸福。這是長河一看就受不了的!這不是應該鼓勵的強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