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啟祥,高高的鼻子上,是一對大眼睛加一副大眼鏡。1976年“四.五”事件那天,他還在天安門廣場寫詩念詩,然後把花圈往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搬。明明看見一群人向紀念碑包抄過來,隻是心裏悲憤已極,除了悲憤竟沒有別的感覺了。及至他彎腰又搬起一隻倒在地上的花圈時,一記悶棍把他擊倒在花圈堆裏。醒來時不見花圈,不見詩篇,隻有監獄陰森的牆壁。啟祥背上至今有一道棒打的烙印,如同牛虻臉上的刀痕,這是真正男子漢的標記。生活如何經濟化,人際如何商品化,這種刀痕棒印總是人性、人格至美的展現。
鄭啟祥這樣的人決定和長河一起奮鬥,使長河孤寂的心溫暖了。長河經曆了幾次合作辦廠的失敗,又滿懷信心地和鄭啟祥一起去河南某縣談判。鄭啟祥背著他上火車。上了車才發現長河的小腿流了一大攤血——人太擁擠,小腿擠壓在車門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們到餐車找到車長,請求給長補一張硬臥。您看——鄭啟祥微微彎著有棒印的脊梁——他怎麼站得住?
站不住?站不住幹嗎出來?
長河和鄭啟祥隻好在餐車和軟臥之間的過道上席地而坐。外國人從軟臥車廂出出進進的。列車值班員問他倆:誰讓你們在這兒呆著的?
誰願意在這兒呆了?不說在這兒窩著受的這份罪,看那些外國人出出進進的,真怕在外國人麵前丟咱們中國人的臉呀!老鄭!記著!一定要記住我們此時此地的處境!
下火車後上了長途車,雨天路陷,車右側的後輪陷進了1米深的大坑。長河正好坐在最後一排的最右一個座上。一車乘客往長河這方傾斜。“你們這幫笨蛋!”長河大叫,“趕快往那頭挪!要不車就翻了!”乘客們這才反應過來。玄呀!車一翻,正掉進河裏!
好歹車又開動了,隻見前邊圍著一幫人。原來是一輛汽車撞在一棵樹上,把站在樹下避雨的人給頂在樹上了……
3小時的車開了6小時。下得車來,又餓又咽不下。兩人到飯館要了一瓶啤酒、一盤洋白菜和2兩飯,還有三個白眼——老板娘一看來了兩個北京人,以為有生意可做,沒想到隻點了一個最便宜的菜。鄭啟祥等菜不來,三次請老板娘上菜。對方報之以三個白眼,且把那皮笑和內笑頻頻拋向長河身旁那桌的酒肉之間。
如此到了目的地,豫方人士本來說好和京方合辦一個裝璜公司。人去以後,竟又變卦,要把錢先用來做買賣。這種叫人猝不及防、防不勝防的變卦一個人到底能連連承受多少呢?
這個世界怎麼變成這樣了?
太——難——了!長河清晨在北京街頭開著他的摩托車向日壇公園疾駛。迎麵開來一輛公共汽車。現在,隻消把車一偏,摩托車就對準了這輛汽車,一切痛苦就都煙飛灰滅了。他隻要眼睛一閉,撞進車輪底下……
太可怕了!他趕緊瞪大眼睛,驅散視像中的這個幻覺。不,不!不能!人說不撞南牆不回頭。現在這個社會,恐怕是撞到南牆以後,得把牆拆了繼續往前走!
鄭啟祥趕到了日壇公園。長河拍打著他的車座扯起嗓門一通嚷。遊人們隻當又是吵架,倒也漠然置之——大街上最常見的免費娛樂就是看吵架。國人自殺的勇氣很少,吵架的熱情很高。如此熱氣騰騰地在公共場所吵架,也隻是尋常事了。
長河隻管拍案大罵。
罵畢,無語,長河把老鄭約來,也是為了一罵而後快。老鄭理解他呀!
罵什麼?該罵的都罵了。長河就不信一個身有殘疾的人不能在中國的改革大潮中留下一點什麼!幾次有人勸他賣煎餅,一天就可以賺幾十元。收入穩穩的。“不,我是斷然不能采納的!”僅僅為了錢,為了倉促謀生,就一無意思了。他要發揮自己所長。結果是增加了自己的病殘,胃部刺痛,心髒發悶。
又有人說,你都是讓這個改革給弄的!如果沒有改革,你還在修理部配鑰匙,至少還有碗飯吃。
又是吃飯!見了麵沒話找話的老是這麼一句:你吃飯了沒有?長河恰恰歡迎這個改革,否則他未必能下決心離開修理部。雖然離開以後曆盡挫折,但是失敗讓他嚐盡了人生滋味,失敗使他壯大了精神。災難,使人深沉、豐富、博大。海明威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
是的,薑長河是打不敗的。去年他去了慕田峪長城,下山的時候拄著雙拐走了八百幾十級台階。那天下雨,一不小心可就對不起了,他就可能和達個世界再見了。不,就是要試一試自己的毅力和勇氣,就是要和命運較量較量!他一路下山,一路隻感到遊客們向他伸來了一個個豎起的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