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獅在這樣一個病殘之軀麵前,也應該收起它的利爪。但是長河的心,已經給抓得滿是傷痕!有一支歌,唱黨啊親愛的媽媽;還有一支歌,唱祖國母親的。到底誰是媽,誰是母親,誰是爹,誰是媽?自己到底是強者,還是弱者?哦,腦子快脹裂了。
長河以他身無分文、心憂天下的精神,終於成功了。他從企業的盈利中,取出一大筆款項幫助他的家鄉——北京朝陽區的垂楊柳。他還經常資助那些有誌向有天分但沒有時間寫作的人。他開了一家大書店——他沒有工作的那些日子,每次經過王府井新華書店都是咬咬牙走過去的。經過書攤也隻能飽飽眼癮。現在,他自己的書店就擺滿了好書。他太忙了,身兼數職。在中國改革的大潮中,終於站立在潮頭上……
“找這是在說夢。”長河笑著對我說。
不過,他是個能套住梅花鹿的獵人——我想。
他的兒子小川川已經半歲了,大模大樣地躺在嬰兒車裏,兩條光光的腿大叉著擱在車把上。他緩緩地、挺有派頭地偏過腦袋,從媽媽伸來的小匙裏吃口蛋糊。並不知道他的食物占去了父母一個月的大部分支出。
孩子一定會生活得比他的父親好。將來會比今天好。不過長河從來不想寄希望於明天。他又和同伴們在實踐他的一個沒想。他突然像望著算命先生似的望著我:你看,這一次能成嗎?
我隻知道中國終究要前進。前進的代價到底有多大,要有多少人以自己的犧牲作為代價,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一時無語。
“成!”程榮英回首一笑。那甜美而堅毅的嘴,那善良而英氣的眉眼,頓時使屋裏充溢著愛和力的光芒。天堂的光芒。
在天堂的光芒中,獵人又要去套住梅花鹿了……
我告別了天堂,在7月中午的烈日下,等公共汽車。等車的人們,一個個曬化了似的粘在車站上。我給曬得將化未化、似粘非粘的時候,車來了。這車好像能發出一種氣功似的,一下使曬化曬粘了的人們全活了過來,動了起來。車放慢速度貼著車站這邊的人行道駛來。人們就如久被拋在孤島上終於看到救援的船隻一般奔湧而上,擠紮著分布在車的前門、中門和後門的門口,隻等車門打開,或許可搶得一個座位,搶得搶不得座位也要搶。其實,不等最後一個人上了車,車是不會開的,先上後上總是一起開動的。但是車開了——一個人都沒有上,車就開了。車門沒有打開車就開了。車沒有停下就開了。壓根兒這車就不在這站停!是故意作停狀耍弄乘客的,是車上的人要激起車下的人的希望然後再把這希望如數帶走,好觀賞等車人的奔忙、爭搶、失落和懊喪,好從別入的痛苦中給自己提煉樂趣,提煉生活的興奮劑。這種幸災樂禍的傳統心理,繼承千年,經久不衰!
終於上得一輛公共汽車。車中門旁邊的香蕉座本是可以坐3人的。但這個香蕉座隻坐2人。一位胖婦坐在正中,把右腿叉開,叉到盡可能使自己占盡中座和右座這兩個座位。一枯槁老者實在體力不支,看看右座僅剩的一小方天地,恨不能順乎潮流地使臀部從球形進化為錐形。終究坐不穩,又隻好請婦人把尊腿挪開一二。但婦人越發把右腿繃得滿弦的弓似的,就是不動,且大有把老者從弦上射出去的架勢。枯槁老者訴諸以理:“這個座椅規定可以坐3個人的。”“沒聽說過這種規定!”“是可以坐3個人的。”“沒聽說過!”
繃得緊緊的右腿,依然頂著老者,寧可自己出汗費力也不能叫您舒服,就是要自己一人占兩個座位,也不能叫您也有一個座位。因為我比您壯實,因為我敢搶占您不敢搶占,因為我能渾您不能渾,因為我會吵架您不會吵架。當然,如果落坐的不是這位老者而是一位善打群架的漢子,婦人自當盡快抽回她的尊腿。這種欺軟怕硬的傳統心理,從封建社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老百姓怕官、官怕洋人,到今天這條滿弦式的尊腿,怕是隨著社會開放、欲望飛漲,隨著想占有自己一時得不到的到攫取別人應得的,正以從未有過的繁多而新潮的款式充塞在社會上。
我晃了晃腦袋,甩掉這沉重的負荷。這時看見車上站著一個穿汗背心和超短裙的少女。姑娘們流行穿泳衣式的背心,這是1988年夏天的突破,比想象力更快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