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貴下班回家,看見還剩一口氣的香子,心疼得泥人兒也上了土性兒:咱們家幹嗎這麼擠兌她?快送醫院!公公說,她不是吃毒藥嗎?咱有毒法子,把雞毛拴筷子上,往喉嚨裏捅,讓她吐!
香子醒來了,看見婆婆悄沒聲兒地抱來一罐自個兒剝的瓜子仁兒。她抱著婆婆哭出了聲。婆婆說分出去過吧,左不過落個不孝順的名兒。
王德貴在一旁愁得快慪出病來了。香子心裏抓撓兒似的。再不犯小性兒了。咱倆都是經過磕碰兒的人了。這世上的路,雖然坎坎坷坷的,可都在我們腳底下!
搬出來過了。沒桌,沒櫃,沒得可歸置的。倒是覺得地兒大了,空氣多了。得空兒就把被垛當桌,趴那上邊寫小說。一寫還就陷進去了,拔不出來了,哭了,病了。王德貴急得心裏絞扭著似的:唉,你就不能悠著點兒寫?別又傷了身子。你怎麼老拔不出來?孫旭紅說:你叫我拔出來?你拔蘿卜去吧!
唉,由著她寫吧。她就這麼一個愛好。王德貴撓著頭。香子隻有在他跟前兒,才又強又癡的。也難為她這麼個性氣兒的人能挺到現在。他望著她那一頭黑發,那個濃,那個粗,那個黑壓壓的一堆,黑雲壓城似的,支撐不住似的。王德貴也是一頭黑發,黑發下還有一張又黑又俊的厚實臉兒,隨時準備幫助香子撐起一天烏雲似的。
王德貴有那麼個渾不講理的父親,他娶個糙媳婦怕也得湊合著。偏娶了個透著水靈的香子,人說是他的好心眼兒積攢的。
王德貴不是要把妻子看在家裏的人。他是看著孫旭紅快40歲了,既喜好寫作,就別辦什麼沒譜兒的私立托兒所。再說,私人辦托兒所,這設備,費用,這孩子磕了碰了的,怎麼弄嗬?家門口偏又守著一條大河,孩子掉河裏怎麼辦?孫旭紅說,你也長一雙眼,我也長一雙眼,盡心了就不會出事。王德貴說,這托兒所最牽扯精力。你幹什麼都行,就不能幹托兒所。家有二鬥糧,不當小孩王。孫旭紅說,都不幹怎麼辦?現在搞智力開發,我們村的孩子,不能讓他們連樂器都不認得,連算術都沒學過!我要為孩子們爭取教育經費、教育機會。咱也別抬杠。你要覺著實在擰不過我,我也不想招你不痛快。你先跟你媽過去。多會兒你開竅兒了,就回來。你也甭惦記我。我胡打海捧的慣了。萬一我這托兒所招不來孩子,我自個兒尋覓尋覓,看幹些什麼,做蠟製玩具,剪鐵花,橫是把貸款還了,還要辦托兒所。
孫旭紅說這一番話,又戳了她自個兒的心了。“外秧子”香子自小就“不值錢”。後來她頭胎生了女兒,公公說生丫頭片子,甭侍候她。往後丫頭不準上飯桌。第二胎她就不想生了,上醫院要求做人流。公公、婆婆趕到醫院:為了家族的煙火,不能做人流!興許這胎是男的呢?這胎又是丫頭片子,而且是雙胞胎!一年半以後,孫旭紅把這對女兒送到媽那兒,請她照看。自己一邊教小學,一邊學師範課程。當年吳老師對小香子說:“丫頭怎麼不值錢?我就是丫頭,也能當老師。”如今孫旭紅又當老師又學習的,可對心勁兒了,豁出來幹了!這勁頭,如同當年小香子豁出來丟下書包挑起了菜苗。
晚上還要改作業什麼的,媽媽家又遠,孫旭紅沒功夫去。幾個月下來,這對快2歲的孩子全佝僂了。雙手耷拉著,小猴似的。腦袋恨不得貼到兩個屈起的膝蓋上邊。胸大肌和肚子,全鼓著。胯變形,胳臂也彎成兩截。這形狀,就像娘胎裏團著的,沒出世的孩子,又像眼看就要打發回娘胎的,不讓出世的孩子。莫非因為她們是丫頭,就逸麼不當人,就該糟毀了?
孫旭紅和王德貴抱起她們到北京的一家家醫院求治。醫院說,在醫學史上像這麼極度變形的,沒見過,沒法治。打針,一針好幾元,一天隔一天打,還不定有沒有用。長期針療,你怎麼花得起這錢?孫旭紅說,甭管多少錢,打吧!人說這樣的孩子活著也受罪。你不如離家兩天,孩子就餓死了。孫旭紅說誰讓我是孩子的媽媽。
孫旭紅夜夜繡花、剪鐵花。鐵片是罐頭的下腳料,在燈光下直晃眼。一般人一宵剪不了太多的。王德貴每次去工藝加工廠領剪鐵花的錢,廠子說,你愛人這一天天是怎麼幹的?怎麼每次都是她掙的最多?
借錢,還藥費,再借,再還。小學校的工作也辭了,不能連累學校。幹脆在家狠下心來要讓一雙女兒站起來。公公說,他大媳婦兒沒給他立下一個後,倒給他留下兩個癱。孫旭紅說,爹,我這兩個孩子也許治得好,也許冶不好。不過3年後您再說這話。
她在牆上每十厘米打一個釘子,用背包帶給女兒吊臂。又在樹上拴了繩,給她們拉腿,按摩、薰敷。一個釘子、一個釘子地往上升著吊臂。光是吊一次臂,一個孩子50分鍾,每日5次,然後,練走。媽媽,我怕,我不走!走!給我走!媽媽,我磕得疼,抱抱我。自己爬起來!女兒爬著。她們連爬都不行——手掌是朝後的——全都畸形了!
3年後。中秋節。
孫旭紅買了點心,交給倆女兒:提了上爺爺家過節吧。
“爺爺,媽讓給您送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