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把春天留下了。孫旭紅肩上那塊死肉複活了,經絡通了,七竅開了,身子眼見著硬朗起來了。她開始給村裏人按摩,給自己按摩,剛柔相濟。她的心髒病,骨質增生、硬皮症、背肌硬化症、腎炎、胃潰瘍,全好了。肌肉也有了回彈力。不把她當人的,沒有把她逼死,是好人把她逼活的。老舍寫過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孫旭紅要做一個活活人。活著,生話著,充滿活力,活得像個人樣兒:人,應該有自己的意誌,有獨立的精神,有不懈的追求。在一塊培養過死活人、活死人的土地上,在嚐夠了括人死的滋味兒以後,能做一個活活人,多好!
也不知這些年是錢活分了,還是人活分了。隊裏的新“王法”竟是任誰也沒卡住。孫旭紅托兒所還沒開張呢,已經報名了49個孩子。可是,隊裏不給報銷獨生手女費,你們家長的經濟負擔不是太重了?旭紅嗬,重,也信得過你。
那麼,累,我也痛快。千一件事用不著又要請示又要彙報了,痛快!
孫旭紅托兒所,第一年全是村裏的孩子。第二年城鄉交界處有居民戶口的孩子來了。第三年市裏西單、東華門等等鬧市區都有孩子來了。城裏有的公家托兒所,日托還要交讚助。150元,300元,幾百元的,家長的工資才幾個錢?每天接孩子,遇上堵車,去晚了,老師聾拉著瞼,明著不說,什麼意思那臉上也全寫著呢。再晚些,老師走了,孩子寄存傳達室。這也不能怪老師。老師是來上班的,有上班的時候就有下班的時候。獨獨孫旭紅是個家庭托兒所,托兒所像家一樣。任何一個鍾點都可以接送孩子,也可以不接送孩子。上早班的,清晨6點就把孩子塞來丁。下夜班的,也有清晨6點來接孩子的。加班的,得了,麻煩麻煩老師了,孩子不接了。
1987年11月,孫旭紅要去上海領獎。家長們說,你去吧。有我們照管。我們下了夜班白天來,下了白班晚上來。活話兒一個大家庭。
1988年8月,我走進這個家。正巧有一位挺摩登的家長也在。我問起她的孩子是哪一個。那個,她說,笑著,眼淚花花的。怎麼了?
她是離婚的。女兒判給了孩子爸。他為了不讓她找到女兒,來回轉托兒所。垂楊柳、勁鬆、東直門……她在北京找了68個托兒所,這才找到這兒。頭一回來,曲裏拐彎地走了半天鄉間小道,心說女兒怎麼就被送到這麼個破地方?這怎麼能呆?再一問孩子爸爸已經結了婚,一個月也就來接兩回。她衝著門前的河直流淚,真覺得那一河的水都沒她的淚水多。但是女兒笑著,說:“媽媽,我現在有3個媽媽了。爸爸又給我找了一個媽媽,孫老師是我老師媽媽,我也叫她媽媽。”
打那以後,錯開孩子爸爸來的日子,她下了班常來。擦黑兒來,摸黑兒回去,倒也不用怕走小道——有王德貴送呢。
托兒所還有一個男孩,也是父親帶了他又結婚的。孩子從河北省送來後,半年了,父母沒來過,錢也沒送來過。男孩對孫旭紅說:後媽不疼我。孫旭紅說,得了,我當你媽吧,我多養一個孩子吧。過春節,走親戚,孫旭紅上哪兒都得帶著他——太小了,離不了大人。孩子洗澡、理發麼,有王德貴呢。
孫旭紅自製的教具得有1000種。碎布頭、塑料盒,樹葉、雞毛、方便麵口袋上的圖案,全是她的原材料。我拿起她粘貼的兩個問孩子們這是誰。
“賈一寶一玉。林一黛一玉。”
“賈寶玉是什麼人?”“是一男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