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個使別人大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故事(1)(3 / 3)

沒有了熱飯權,偶爾去看看他們杯裏可有茶?茶水都滿著,都涼了。怎麼都不喝?“忘了。”趙師傅說。“忘了。”張師傅在另一頭說。他正蹲地上貼馬賽克。我端過一隻小板凳塞到他身下。張師傅頭也不回,隻說:“坐著幹活兒沒勁。”我說看你們幹活兒才知道真累人。張師傅說不能看不要看,活兒要是做不好,神經受刺激,晚上睡不好。

張師傅是在我家幹活兒的這個作業班子的負責人。這是聽老頭說的。要不我也不知道,也看不出。因為從來沒有看到他支使人。後來他對我說起他不願意支使人。怪不得有一次,一位臨時工活路不太對,我跟張師傅說了。張師傅隻不吭氣,更不說人,寧可到時候自己上去幹。他的優勢全在他的雙手上,而說話的功能是退化了。

反正我明白,不管什麼活兒路,他一上手就行。晚上應該5點下班,他常常到六七點才走。想想他也是56歲的人了。有4個兒女,還有外孫女。養育不盡這生生不息嗷嗷待哺的兒女們。“孩子們不吃粗糧”。他不滿意了。他一輩子當建築工人,如今退了休又幹老本行,本來按他的收入也可以過上“初級階段”的生活了,但他裏裏外外的衣服裂著口子。棉毛衫的圓口領脫落了一段,敞著的脖子上掛了個棉布圈。鋁飯盒坑坑窪窪的,好像要挖坑植樹似的。

“初級階段”的人們都知道鋁飯盒之多情——極容易和這種那種食物結合,然後生出致癌物質。我記起我的獎品中正好有個不鏽鋼飯盒。找出來,給張師傅!我打開一個個櫃子、提包翻找,幾近絕望——記不得放哪兒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過可以買一隻飯盒送張師傅?大概潛意識中清楚地知道他不肯接受我買的東西,所以隻是瘋狂地翻找。希望當場就找到,希望他明天開始就不用那個致癌鋁飯盒!就是覺得一天都不能再讓他用鋁飯盒了。

居然我還真找到了。

第二天,師傅們吃午飯時,我看見張師傅的飯盒是那隻不鏽鋼獎品,我高興了。此時又想到,張師傅怕是根本不在乎什麼不鏽鋼,還是鋁。他換了這個飯盒,隻是讓我和我丈夫放心。

這天下午我外出辦事,等公共汽車。等而又等,等到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這趟車,如果沒有這趟車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到達目的地,而走是走不動的,出租車是不肯停的,辦法其實是沒有的。我在商店又受了售貨員的白眼,受了又受,受到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人為什麼要長成這般模樣自己到底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具有人的模樣。等了又受,受了又等之後,那雙腳搬起身子拖超身子拽起身手搬回家裏。一進門,就見張師傅那厚實的臉上如笑紋一般的眼睛。“回來了?”他說。“回來了!”回到這有著我丈夫和師傅們的暖暖和和的家裏了。我的感覺裏,張師傅他們都是我們這個家裏的人了。

但是師傅們六十上下的,總歸是我的長輩。我這個年輕的不幹活兒,讓他們年長的一天天地幹活兒,心裏很不落忍,直覺得自己心腸太硬,太不入道,太對不起他們了。想想麼,在一家子裏,哪有年長的幹活兒年輕的坐在那裏抄抄寫寫之理?我忘了我對張師傅說了句什麼。張師傅說你們身體不好,我們反正沒病。

張師傅他身體好,可能因為他生性豁達、寬厚待人。他說,人就得快快活活。噘著嘴也得過一天,快快活活也是過一天。說著他順手關上窗戶,捎帶著關了燈。好像生怕他走後我們會忘了關窗,關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