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懷石料理,是在茶會中間吃的,吃完之後,客人去休息一下——所謂“中立”——之後,就是“後座”,得喝濃茶和薄茶,可能還就和果子。所以懷石料理說白了,就是讓你喝茶之前,胃裏墊個底,怕濃茶傷胃。到後來,江戶開府,懷石料理的格式也確定成了刺身、燴煮和烤菜,講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還是三菜一湯。其實說來傳統日本料理,精華也就在此:刺身考驗刀工和魚的新鮮度;燴煮(煮物)除了時令蔬菜的選擇,就得看鰹節、醬油、酒這些調味品的質地;這些東西一綜合,就是考驗你“如何以極簡單的,以魚及蔬菜為主的食材及鰹節、醬油為主的調味料裏,做出好東西來”的本事,所謂極簡的純粹就是了。
可是時日遷延,儀式化日益嚴重,懷石料理也就越發龐雜,甚至單純為茶食而定的“茶懷石”,都從“一汁三菜”變成了起碼六至八道菜,什麼菜名貴擺什麼菜。於是懷石料理本來是配茶的,如今卻成了貴族沙龍、宰客專用。千利休如果複生,一定皺眉頭:老夫好歹是一代茶聖,當年又不是沒錢,吃不起料理;好容易把茶室精簡到四張半榻榻米,把個奢華的茶會搞成了清淨素雅的套路,好容易琢磨出一汁三菜這個豐簡得宜,既餓不死你們又不讓你們吃膩了的菜譜,你們倒好,又全部返回去啦!
中國人的茶食,就沒那麼多瑣碎規矩。一來古代小說裏,常把喝茶寫作“吃茶”,真是吃的。《金瓶梅》裏,王婆和西門慶製造中國史上最著名奸情案,為了哄住潘金蓮,就先“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鬆子、胡桃肉”,是路邊茶鋪的喝法。孟玉樓要跟西門慶談親事,請喝的就是橘子泡茶,清雅得多。《西遊記》裏蜘蛛精的師兄多目怪,為了給唐僧師徒下毒,就在茶裏下了幾顆棗子。《夢粱錄》裏,宋朝人四時賣“奇茶異湯”,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裏放,看著方子都很香。
至今吳地方言裏,“喝水”二字還被讀為“吃茶”。揚州人認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上午茶館下午澡堂,是人生至樂。實際上一上午若真是光喝茶,人都喝成仙了,一下池子都化沒了,所以在茶館裏主要還是吃。幹絲、五香牛肉、燒麥,皆可佐茶。舊時候揚州、南京人有“吃講茶”之俗,比如要談事,就不吃飯而吃茶,來籠點心,兩碗茶,事情就能談下來。淮揚點心名動天下,一大半倒是吃茶吃下去的,比如揚州有名的幹絲。老年代揚州,徒弟學手藝,先學切幹絲。練習步驟開始是切薑絲,切得熟極而用刀如神了,再切幹絲。按揚州老例,幹絲切得了,分大煮或拌。拌也就是燙,幹絲用水略一燙,加三合油,宜茶宜粥。大煮幹絲算一道菜,須下火腿、幹貝、皮蛋等熬湯,眾家親貴王公,捧出一道小家碧玉的幹絲來。揚州人以前上茶館,彼此客氣。“請你煮個幹絲吧?”“拌就好,拌就好。”而且幹絲非隻刀工利落,豆腐幹本身亦不尋常。廣東茶餐廳的吃茶是最誇張的,比起後麵堆山填海、旗駕顯赫的雲吞麵、蝦餃、河粉、白雲豬手、豉汁鳳爪們,茶真的隻是山間白雲、湖上浮萍,純是點綴,但最後這一係列行為,還是“飲茶”——說也奇怪,邊吃邊聊消磨掉如山積的時間和飲食,隻要冠以“飲茶”二字,忽然就雲淡風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