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有些顏色,人類特別辛苦。比如胭脂紅色,本來歐洲不產這色彩,哥倫布去美洲,發現了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蟲,曬幹了可以製出胭脂紅來,於是一時胭脂蟲成了西班牙人孜孜不倦熱愛販運的寶貝。可惜這玩意不顯眼,時不常海盜劫持了西班牙商船,擄掠了金銀珠寶後,看著胭脂蟲發呆,這玩意幹嗎使呢?不能吃不能穿,扔進海裏去!於是乎西班牙商人吃了虧,海盜也沒占著便宜,可憐的是遠渡重洋的胭脂蟲,就這麼葬身大海了。就因為胭脂紅這麼難得,所以歐洲大陸的天主教主教道袍,外加英國人著名的軍裝,都定了這個顏色。所謂紅衣主教的尊貴,其實是跟胭脂蟲如此難得牽連在一起的—就跟聖母瑪利亞禦用藍色,是因為群青珍貴,一個道理。
荷蘭畫家維美爾愛用印度黃,這顏色從他那著名的《倒牛奶的婦人》到《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都一路穿戴著。這顏色很適合表達陽光與陰影,正是荷蘭畫家的摯愛。然而印度黃的製作,聽起來簡直像個笑話:需要讓奶牛吃芒果葉,然後撒尿,其尿液就呈現出了印度黃。這裏麵有許多問題:首先,芒果葉產自熱帶,運到歐洲不太方便;其次,你得有一頭奶牛;最後,奶牛未必愛吃芒果葉子,尤其天天吃,你可以想象奶牛吃芒果葉子已經很不爽了,再發現人類探頭探腦,弓著身子,來找自己的尿,一定會產生“人類真愚蠢嗬”之感……
1499年,意大利的西涅雷利先生簽了一份別墅壁畫合同,條件是:
“所有人物臉及腰部以上軀幹須由畫家親自完成,並親自指導工作(就是指揮助手了),親自調顏料。”
顏料親自調,為什麼呢?因為15世紀時,雇主隻付作品錢,藝術家自己支付顏料和畫布。換言之,最後作品裏,顏料和畫布越摳搜,藝術家利潤越大。顏料裏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貴,貴了就容易摳出油水來。藝術家都願意攬這等活兒,用打折價,買來了顏料後,嫌麻煩,不親自磨,讓徒弟們幫著對付。因為顏料這玩意,第一磨來麻煩,第二有害皮膚,第三有毒—後來的西班牙大宗師戈雅和盡人皆知的凡高,都是鉻中毒。許多年後鑒定畫作的途徑之一,就是看顏料。
17世紀前後,顏料的標準磨製法,是拿些油料,與顏料粉混合,用一方浮石在平整的石磨上磨著,磨到可以立起來,就算過關。顯微鏡看時,顏料顆粒不均,因為是人手磨的,這就是鑒別畫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像近代贗品,顏料顆粒均勻,因為都用機器磨製啦。
然而師父和徒弟,磨出的顏料到底不同。顏料好壞,又事關這畫能否持久不變、曆久彌新,所以雇主們得注明:“畫家親自調顏料!”—沒法子,為了錢嘛。至於莫奈那一代印象派畫家大規模使用便攜顏料,從此可以在荒野船頭自由作畫的優越條件,文藝複興時意大利人還沒法享受。西涅雷利先生也隻好嘟著嘴,親自哢嚓哢嚓對付顏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