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弱》更有新意,把警察與小偷的故事放在日常場景中演繹,語言是大白話,一反《疼痛與撫摸》之沉重,從輕處寫,卻讀著有些沉。知道張宇用意處,每每點到為止,不做如前一長篇的長篇大論的心理醫生式的精神分析病源解釋,而擺出講故事的民間作風。不能不承認非常好看,情節角度、人物角度都不再注重《疼痛與撫摸》的曆史性地刨根問底,整個小說也談不上什麼事件感,反而瑣屑得很,大有“一地雞毛”的樣子,風一吹又不向一個方向飛,人物可以寫著寫著不見了,故事的講法也是情節發展到一定時候大多是現場人物自己會提出來要求“停”,像導演的那一聲場外之喊,人物在這時便換成了講故事的人。而且每一個人都有一段關於自己的“故”事,來龍與去脈:如小偷是怎麼當上了小偷的,“秀才”便有一段說白;如妓女是如何墮入風塵的,妓女也有自己的解釋;以致後來連警察也坐在河邊給自己的搭檔講故事,你不能不感動於張宇將他們從角色換算還原為人的這一作為,雖然日常生活的氣息腐朽敗像疊見,但是張宇卻不從概念上去為一個“人”定性,而是設身處地——不知道這樣寫是否合適——地左思右想,最後,卻是原諒。很難說這種態度是否真實地打上了時代轉型的文化烙印,但是日常生活的關懷裏確實有著一種潛見的和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同寫於1994年5月的兩篇文章不能不提。
一是《與自己和平共處》,一是《死海童話》。前者題目似已預示了某種告別某種開端,與自己“和平共處”。是心態不如說是態度,理性意味更強一些,有些勉力為之,然而也相當清楚。這篇文章從市場經濟大潮寫起,下海、撈錢論述之後仍是回到了書房之守,“於是我對自己說要知足,我要知足。能這麼活,我已經很知足了”。這種“先穩住陣腳才能守住心誌”的做法讓我們意識到金錢瘋狗的咬叫聲也曾在他耳邊喧囂過一陣的,不過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寫作中,為“四十歲過了……的餘下的時間”做了選擇,這是對外。對內呢,文學內部如何走?張宇也有說法,讀別人的,聽別人的,別人是什麼?說白了別人就是“集體”,意識的集體,“作為一個作家,誰不想寫得比別人好呢?”“別人不說,我自己已經過了四十歲,好像再怎麼努力學習也來不及一樣。咱怎麼就這麼不如別人呢?”到底還是放不下別人,然而張宇的文字是可以反著看的,其中揶揄自嘲兼而有之,但是仍能從中看出另一條狗——創新的瘋狗對他曾經猛追不舍的境況。此種狂吠之咬,如我1992年文中所言雖未將張宇拖進文學現實中的流派更迭思潮演進的時髦流行中去,但仍然紮實地在一位寫作者內心投下暗影,這就使他的主人公總是在矛盾中難以抉擇,總是站在十字路口躊躇,總是陷於現實、事務瑣屑泥濘中拔不出腳,又總是在自尊自責心態中閃現出遲疑、延宕、恍惚、耽於思辨的麵影口述,論摻雜本身就是一種累,這種累在《闌尾》、《苦吻》裏,在《曬太陽》裏——楊潤生說:“我活得好累好累呀。但是,我也隻能這麼活下去了。”張宇讓主人公替他說的這句話在無奈背後是不甘的,為什麼累?是因為負重太多,政治的、文化的、國民的、還有文學本身的,不可能不載道,但是背負著又覺得累,因為它是外在於“我”的,是外加於“我”的,而不是“我一本身擁有的,”不是從“我”長成的,所以全身心贏取中就有人推著向前的意思,“也隻能這樣活下去了”嗎?張宇在《與自己和平共處》裏回答得微妙:一方麵,是的,作家的身份與狀態,這份自由,他認可著;另一方麵,卻已對那累有了新的處置——自己將來如何,我自己又不能知道,那都是別人的事情……完全沒有必要和人家比較成就……我也不在乎偉大,我也不在乎渺小……我不逼你……就這麼寫下去吧。寫成什麼算什麼。走到哪裏算哪裏。由此,他說出了關於創作的真實想法,那原則就是——寫作應該是愉快的,我不想太受罪,我想與自己和平共處。這是對“那麼怎麼辦”的回答,也是對“一直痛苦了我好長時間”的痛苦的解脫。總之,無論對外(市場經濟之於心態的影響)還是對內(創新理論之於心態的影響)都采取了拒絕的態度,先是坐得住,不左右顧盼,回到寫作上來,再是平常心,不橫比豎比,回到自我上來。這裏,作者雖堅定到步步清除,但仍可感到他所受的壓力之重;他仍然能將這個“別人”當做龐大的敵人去說它,恰恰證明了張宇離真正擺脫它仍有一段距離,它仍是作家需要提示自己解決的一個問題,不是嗎?這是理性上。還有感性,同樣寫於當年5月的《死海童話》這個文本所暴露的東西雖不如《和平共處》理念決絕,卻情緒化地反映了張宇上述心態的徹底性,這是作家離開馬撤達古城堡,告別古羅馬兵營,“走出曆史的沉重和夢幻,又回到現在進行時”的一次死海之旅。死海,在這裏已沒有什麼曆史的象征或是哲學的意念性,它隻代表著當下,一群更衣後再把存衣箱鑰匙係在手腕上的排隊魚貫進入浴場的遊客,此景此情,作者熟悉地聯想到在國內進公共浴池時的秩序——連這一聯想都現場實際,而與死海本質上地接近隻在遠離人群泅入深水區的一瞬,仍有生命存在苦難意義精神死亡虛無家園天堂乃至輕重地探問,可是想法剮剛開頭,便戛然止住,“隱隱從聯想深處襲來一種悄悄的恐怖,我竟然奇怪地想到我遠遊到這死海深處,無論如何再也返不回海岸。就像我從人生源頭出發,由簡單進入複雜,再也返不回簡單一樣。苦澀的海水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我感到了死海的重重圍困和壓迫”。“連忙從深處往回遊……胡亂扒著遊回到淺水處的人群。當回到淺水處,才沒有了恐怖,再不敢去聯想著。自己嚇自己,又回到了人世間那樣,在人群中尋找情趣,自己哄著自己玩”。於是海濱現實風景滿目,泳裝三點式外國女人胸脯乳房曲線皮膚拍照,物質的力量把那文化的議論擠得狼狽,這裏他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這是一個永遠不平等的世界。這句話,似也透出了張宇意識中的某種輕易看不出的傾斜,“這是一個永遠不平等的世界”,這層表述相當客觀真實,這個世界的不平等性確實存在著,一個人麵對它時多數有鐵板一塊的無助感覺。然而在這裏,似乎不止於此,還有些肯定的口氣,一種終於承認了它的不平等性而退到一邊的摻雜有無奈也妥協的東西,這種默認了的口氣是否就是使上述關於死海的曆史哲學的生死形而上的思辨驟然停止,使眼花繚亂的物質世界推至眼前以至放大,使死海泅客不耐深水之孤單艱澀而奔赴淺水區的熱鬧喧囂的內在原因也未可知,隻是一點可以肯定,證詞也現成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