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22)(1 / 3)

盡管詩人以“受難的戰士”這樣一種自我形象聳立在他早期的創作中,但究其內心原初的心理結構,仍是溫柔回憶之路的返歸式的,並不是暴力壓迫反抗的與世界對立式的,這在他始終罩了層優柔溫存之光的大多詩句中可以得到印證,而在痛苦與不屈的背後仍藏著光明希望藏著善終勝惡的信仰。理解這一點是很重要的,這對我們理解此後他的詩沿了感性的路線而不是理性辯駁的路線走有著提示。詩人也有疑懼,然而追索總是止於此,在更深度地對世界的顛覆關係上他不介入,在內心一塊隱秘的角落有風景:它之於曾卓,是綠草如茵的,而不是殘跡滿目;由此,他憤慨與怨仇的激越背後,仍然有另一種從不放棄的堅定。他相信,這個世界存在著溫柔。哪怕在個體生存與尊嚴受到最危難最嚴峻挑戰的時候。

1955年的曾卓33歲。

1976年曾卓54歲。

距1976年十八年後,1994年曾卓在他“文集後記”中這麼總結:“我寫得較集中的主要是兩段時間:一是起步後的那五六年間,當時我還是一個學生;另外就是這十多年,而我已逐步進入老年了。”少年到老年的過程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時光總是慢慢侵蝕,並在關節處打上幾個釘子,留待一個人在成為老人的歲月裏慢慢淘洗。“從這中間”,詩人看到自我的成長過程:“青少年時,投身於民族救亡的浪潮中,對未來有著純真、朦朧的向往,又夾雜著一些小知識分子的浪漫的情懷。漸漸在生活中受到磨練,感受到了生活中沉重的,嚴峻的一麵。終於迎來了長久盼望和追求的‘明朗的天’,卻遭受了生命中一次致命的打擊,因而有著巨大的痛苦和困惑。然而,那一點信念依然保持著,並憑著對自己的作為一個‘人’的要求,度過了那漫長的艱難的歲月。即將跨進老年的門檻時,也跨進了一個新的時期,又可以站在窗口唱自己的歌,雖然個中也還激蕩著當年的熱情,卻已有些嘶啞了。”同時也對自我“藝術上探路的過程”進行了一句話式的總結:“以詩來說,我最貼心的還是在最艱難的歲月中所寫的東西,因為,在那樣的處境中,能比較更為深切地感受生活,也更為全身心地在創作中去尋求慰藉和傾泄,在藝術與生活中找到了一個血肉相聯的契合點。”他接著講到詩與生活與主體的關係:“生活當然是文藝創作的起點,但沒有對生活的真實的感受和激情,也就沒有真正的詩。”這種領悟是與上述“戰士和詩人是一個神的兩個化身”(胡風語)所體現的現實主義的主觀戰鬥精神是一致的,是與當時創作或思潮中文藝單純是生活的反映,詩被看做單純口號的觀念不同的。

對於1955年至1976年之間寫下的而未公開發表的作品,曾卓是情有獨鍾的。他幾乎每篇回顧自己創作的文章中都會提到這些詩。《小傳》中是:“在1955年被單獨監禁後,為了減輕孤獨和寂寞的痛苦,也為了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點力量,我決定寫一本給少年們的詩。用了最大的努力,陸陸續續寫了三十多首。當時難以得到紙筆,大都是口占,後來才找機會抄下的。同時我也不能遏製地寫了一些抒發自己感情的詩。這是我的詩創作的又一個階段。無論是給少年們的詩,還是那些抒情詩,都沒有能夠全部保留下來。在‘文革’後期,當我在家養病時,還寫了一些散文、讀書劄記和數篇回憶性質的文章。在這些作品中,表達了我的痛苦、渴望和追求。”在1976年3月寫下的《從詩想起的……》這篇長文裏,詩人逐一回順了自己各個時期的創作,對1955年、1960年、1957年、1962年構成的經曆與心境有著具體真實的書寫,並以代表他心境的詩做著文詞外的注解說明,這裏麵,少年詩、情感詩與勵誌詩都被提及,並且他說:“一個人的詩的道路也反映著他的生活的道路,反映著他的人格和他的人格的成長。”——別忘了這是在1976年寫下的文字,在“人格”標尺之下,詩人自省於詩的弱點與人的弱點的一致性;在“真誠”的衡器下,他對自我的苛責與要求同樣嚴格:“我寫過一些不能算是詩的‘詩’,因為我急於去適應某種政治要求和政治觀念,而我的感情事實上還沒有達到燃燒點的高度,我寫過一些感情浮泛的詩,因為我還沒有愛得那麼深切和恨得那麼強烈;我寫過一些有著真情實感,有追求、有搏擊的詩,然而在那裏也常常暴露了我的軟弱和溫情。”1976年春天,五十四歲的詩人回顧生命中剛剛過去的壯年時代,說:“過去的二十年來,正是我能夠和應該好好做一點事的時候,卻在一種深深的寂寞的心情中荒廢了。”“當我真正懂得人生的嚴肅和詩的莊嚴時,卻幾乎無力歌唱了。這是我的悲哀。”而在此後,大約八九十年代詩人重回文壇後寫下的《生命煉獄邊的小花》一文,這二十年中尤其是前十年即五六十年代寫下當時未發表也不可能獲得發表的詩被單獨提了出來,詩人自己在一種複雜的人生境遇之後要給它們一個位置:“那種冰凍到內心深處的孤獨感,那種積壓在胸腔而不能出聲的長嘯,那種困在籠中受傷的野獸般的呻吟,那種在無望和絕望中期望,那些單調、寂寞的白日和慘淡的黃昏,那些無眠的長夜……”(第380~381頁)是這些現存我們看到的四十多首詩——它們對於一個詩人的二十年而言當然在量上講不是一個大數字,但正是它們——使詩人的生活不致黯淡空虛,使他內心平靜,獲得著安慰、激勵與支撐,一天天一步步“度過了漫長的災難的歲月”,詩是與人長在一起的,曾卓多次用不同的語言表達這一思想,如上經曆是他思想誕生的土壤,如上話語或許也是他對這組詩珍愛異常的原因。所以他這樣回答友人的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