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之後,張承誌寫了《海騷》,如果祛除海軍經曆的現實影子,仍會與一個在海騷麵前沉思的似曾相識的主人公相遇,也許這個句子裏有著道破,“在難明的這最後一刻黑夜裏,雄大的對峙正在堅持”,其實說了那麼多,隻是這一句;海嗬。這幕巨大的布景,從此成為見證。水,水出現了,是融合,也是對立,天命一般,他無從脫離。這個“他”,是河邊的“他”,也是海濱的“他”,雖然他沒有一個固定的名字,在多數時間裏,他沒有名字。隻是“他”。
如果說這個“他”還隻代表時年尚屬青年範疇的35歲的張承誌(《北方的河》發表於1984年)一人的話,那麼20世紀90年代末的回看則越過了年齡,1998年知青作家主將之一梁曉聲在已有前蘇聯電影版、烏克蘭電視版在先並不斷重拍的情況下,寫下二十集左右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電視劇改編,雖未拍竣與公映,但這一寫作事實與選擇本身就已透視出這部作品對這代作家的超出青春期的影響力,或者說是,青春期閱讀與信念地確立對一個人一生行為寫作的影響力。評論家的例子介入進來則越過了專業界限,蔡翔1999年在《曾經影響過我的幾本書》中憶及舊事,第一句就是——“在我回首少年往事的時候”,這一句式在這篇談論少年時代的閱讀時反複出現至少三次,而他慨歎的“生命中烙下不可抹去的痕跡,一生的命運也許就此改變”的書籍正是那句式所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少年的偶像與精神的旗幟正是這本書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上麵所引那段“回憶往事”的話正是他整個少年時代的座右銘,從伏爾加河纖夫到西伯利亞囚徒,從底層窮苦人的經驗到烏托邦衝動的理想獻身,從美的感覺到社會理念的現實中也是靈魂內的不諧或衝突,個人意誌、日常生活、悖論的體驗、詩意的別處性,還有無法同一的此世、彼岸,種種,他說了那麼多,圍繞著個體“我”所呈現的這一代人的思想之路,而保爾一直是這所有思想和情感的核心,“保爾首先是一種苦難的呈現,從情感之苦乃至肉體之苦。而在這所有苦難的無盡的黑暗之中,意誌成為一道最為耀眼的光芒,它成為一種克服苦難,更確切地說,是把苦難引向美之燦爛的高貴的品質保證”。他繼續分析,“即使保爾愚蠢地以牛虻為例,強迫自己離開麗達,同樣為我們所感動,那是一種意誌或者自我折磨的意誌呈現。我不知道,在這種苦難的感動之中,是否存在有一種少年時代的自戀情愫。”這是到位的刻描。盡管如此,盡管一再地一再地彼岸無法挪到此世,一再地一再地烏托邦的詩意不抵日常生活的庸常性,作者還是執著初衷:“我永遠感謝保爾.柯察金,他給我一個少年之夢,一個有關平等、正義等等彼岸憧憬的烏托邦的英雄承諾。而在我的少年時代,這一英雄值得更多地表現在個人意誌的磨礪上。那或許是一種自我完成的期待,或者是一種成人儀式的內在實現。”也就在這篇文章中,他提到對這一代人真正產生影響力的是保爾這一形象實體所代表的保爾精神,對這一精神他慎言概念,但我想,給出命名的話,這種精神應是一種“青春精神”。無畏、果敢、戰鬥與獻身正是它的核心。讀蔡翔文時,手頭正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版的《知青書信選編》,在第55頁我找到了那段被引用的話,路的迷人,青春的命運,投入新生活還有在走投無路時的博跳一次,為使“黯淡下去的靈魂,重新爆發出燦爛的火花,不畏艱險,而鍛煉成真正的戰士”,此後的英勇證實了這是那個插隊雲南後越過邊境加入緬共的北京知青的心聲。發信者叫張育海,北京4中67屆高中畢業生,1969年夏天也就是發這封信一個月後他犧牲時約二十一歲。戰友是這樣描述他的:
他死時身上有很多彈洞;
他飛翔起來的時候,兩隻臂膀張得很開;
當年緬共東北軍區宣傳隊譜寫歌唱戰鬥英雄的詞曲,可是目睹那一次飛翔的參戰部隊中的中國紅衛兵卻從不唱它。
又怎麼去說它,和評價。於事外,於人外。又怎麼能拆開。還是用他自己的話吧:“我愛我的朋友,為他們的不幸而痛苦”;“至於走我這條路,我是這樣考慮的:確實這條路是迷人的。”
也許情願的選擇抵得過一切旁觀的評價。而說到放生命上去的選擇,隻有當事人有對這選擇的發言權。當事人,活著的梁曉聲、蔡翔們也早已過了青春進入知天命年,然而就是四十九歲、五十歲,仍能寫下如是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