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這是此文闖入我們視野中的第一個農村女性。所有的情節都在兩個沙地開荒的女人心理中展開,大風已經五十四歲了,可就是這個前麵開荒的瘦蘭的二十六歲的女兒在她這樣的年紀奪走了她的丈夫,兩人私奔了。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大風終於找到了罵人發泄的對象,其實兩個人心裏都在等著交鋒,並為交鋒準備著最激烈的將對方放倒在地的言詞,於是那心理活動在沙地陽光下展開得也尤為複雜:“自己分明什麼壞事也沒幹,自己對得起男人,對得起孩子。自己惟獨對不起自己”,“誰能保證一輩子沒一個不安分的念頭呢?誰又能鑽到別人的心裏看看有沒有邪念呢!一個女人有了邪念還能打消邪念,這才是頂頂重要的,這是真正的不容易,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是個好女人!我是個正經的女人!我從來沒有故意引逗過男人”——“男人是跟別人跑了,可是自己是幹淨的,是正經的,是堂堂正正的。”兩人的心緒交織,竟都集結在了一個點上。現實的衝突當然不可避免,大風扭住瘦蘭,勒掐這個給自己帶來混亂痛苦的女人,事態就是從這裏發生突變的,瘦蘭拚盡全力喊出的一句不是救命,卻是連她自個都不相信的自欺欺人的話——“我跟了人了”——真得像幼芽破土,哽咽斷續,卻異常清晰,正是這聲呐喊使大風鬆了手,她與這個叫喊的人並排仰躺著,身下是忙於錢路的男人們遺棄的土地,兩個女人——盡管此後孫惠芬又寫出了《歇馬山莊》、《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歇馬山莊的兩個男人》等優秀篇章——我還是覺得1999年《播種》的沙地上剛剛經曆了肉搏的兩個女人仰躺著的這一刻最值得記憶:
她們已經消耗了太多的力氣……她們自長大能做活路那天起就在消耗力氣,直到現在,她們老了,她們還在消耗……兩個女人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好像她們頭晌翻地奔著的,就是這麼挨在一塊躺著,伸直了腰,仰望藍天。藍天飛過一群大雁……它們在飛過兩個女人頭頂時,淒厲地衝沙地叫了一聲,這時,就在大雁淒厲地衝沙地叫了一聲時,一個聲音在地上響起:
“我也跟了人!”
——這是大風的聲音。這聲音穿越了這麼多年,從沙地一路經過已經不多的田野和開始變得多起來的樓房,子彈一樣地飛奔,正是現在坐在窗口的我仍會像初讀時一樣再度有被擊中的感覺,那是一種麻木而蒼勁的,沙啞有力的聲音,並不大,卻是最底限也是最可憐的反叛,是內心壓抑的一次猝不及防卻從不傷及他人的噴發,也是我淚眼婆娑地愛著大風的原因。
梔子梔子的二十四歲活在沿海大都市,這是一個渴望留城的女大學生。如果隻是個人情感經曆,也不過類同於私人寫作,《情感一種》中越出糾葛於情感以此為人生全部托係的地方在於,魏微寫出的人格。並不驚天動地,隻是發生於心湖上麵的一絲微瀾,細想起來卻也銘心刻骨。小說中有一散漫的細節,梔子從初中開始就習慣於在紙上畫女人像,一個模子,像洗印出來的同一底版的照片,“她們都是一個”,美豔、冷淡、眼神有點蒼茫,“她一定被愛過,也愛著,有過疼痛,體驗過真正的快樂和悲傷。一個真女人,不大有孩子氣,然而對生活還有憧憬,正在過物質生活”。從這個細節可以透出心事的,這是一個內斂卻渴望幸福的女性,“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清心寡欲的人,不太言語,卻有著深到骨髓的聰明”;這個細節也似乎在說明擁有這個心思的人,對過去與現狀是通通不滿的,過去——“這麼多年來一直做著好學生,好女兒,好公民,好人,她溫順謙讓隨和,連她自己都相信著,她具備著傳統美的一切,她差不多是完美無缺的了。然而她同時也知道,這一切對於她如何過好自己的生活完全沒有用處。”現狀——“梔子想,到底是什麼使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是不好,當然也談不上很好。它更接近於人的真實,遠離理想,而這正是梔子害怕的。她覺得自己離從前遠了,仿佛她從她的身體中走出來,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既陌生又熟悉,既讓人喜歡,又覺得討厭……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隻聽從自己身體需要的女人”。那麼是什麼樣的糾纏教她產生這樣的鬱悶,這個明亮、清白的外鄉女子需要的幫助和溫暖,或者隻可拿別的什麼來交換麼?中年男人潘先生的出現是生存層麵的:他們之間也有溫存,起碼,梔子有過瞬間的感動和也並非全為功利的喜歡,她並沒什麼更高的要求;對情感上的迸一步發展,她直到投入也是冷靜的,隻是略略不安:“她覺得她在他麵前很小,越來越小,漸漸地低沉了下去。她感到害怕。”她的這種自我渺小的感覺好像張愛玲也曾有過,那種很低很低的感覺,那種“小”,是足以產生強烈的依賴和服從感的;那種“小”,也將自己的所有精神人格在對方麵前取個平等的意願化而為零。她也確實愛得小心,細碎;愛得節省,愛得心酸。清醒、頹喪不是沒有,梔子也許早明白有一種危險正在生成,它無色無味,卻教人緊張和虛空,這裏一節關於身體的議論略可備案:“她怎麼能容忍自己墮落到這個地步!她這樣一個清白、燦爛的女孩子,要什麼有什麼,好脾氣,好心腸,好的身體,既古典又現代,既安靜又瘋狂……可是他不愛她……梔子覺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這場遊戲裏,她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尊嚴,主動權,信念……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失去了她的身體。”“她以為,它就是身體,然而不是,對於從古到今的所有女人來說,它更是別的東西。”身心疲憊的她在也不是貞潔也不是放蕩之間膠著,在依附還是不依附,交換還是不交換之間,在自己的人性與人格的細部遊移著,最終複歸理性,離開了這個不愛她的人和城市。代價與得到之間,利用與付出之間,她所經曆的較量也許對於社會微不足道,然而對於梔子,她內心的風暴卻是狂飆突起,終於整合了,她不破碎,不致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