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眾(20)(1 / 3)

方方以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句子來題記她的《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其中“那本來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指向一個終結,終結永遠是現在”簡直有如讖語,卻在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上應驗。黃蘇子的出生便生不逢時,1966年,“文化大革命”不說,她父親黃老師此前已經有了兩兒兩女。黃蘇子的名字也仿佛是隨意撿來的,因為生她時父親正在醫院條椅上讀用遮人眼目的紅塑料皮包著的蘇軾;打小黃蘇子就不是一個伶俐的孩子,她的最大特點是安靜靦腆,又顯出形單影隻、鬱鬱寡歡,她在家庭裏是有些壓抑的,到了上學,父親對其專業的選擇又是大包大攬,及至大學,由於長期壓抑造成的寡言冷漠,被同學私下叫做“僵屍佳麗”;工作之後,這個外號還時隱時現,由於無可發泄的怨怒,因為根本找不到具體的發作對象,黃蘇子養成了暗中罵髒話,在她沉默的外表下,那些堆積如山的辱罵如火山般,一觸即發。這時她遇到了許紅兵,那個中學時代給她寫無效情書其中一封被她忍無可忍貼在黑板上的人。他們貌似戀愛地接觸,黃蘇子默然感受著遲來的溫情並後悔當初自己的莽撞幼稚,卻不意一腳踏進這個男人早已編好的報複的圈套:他帶她去一個叫“琵琶坊”的妓女出沒的地方,侮辱並嘲笑她的癡情,她在將那心底發酵的髒話罵出聲罵得如江河決堤如驚雷炸耳之後,也體味到一種鬱悶一泄而空的快意。虞兮是一點點變成的,她的身後,是一節太長的路,隻是到了許紅兵這裏,變異的速度加快罷了。“虞兮虞兮若奈何?”她頻繁出入琵琶坊,她開始接客,她一分為二:白天是白領黃蘇子,夜晚是娼妓虞兮,久而久之,連自己也已經不知道到底是幾個人了。“作為白天的黃蘇子,她外表是白領麗人,雅致而安寧,而內心卻滿是齷齪,不停地對他人發出惡毒的咒罵;而當她成為晚上的虞兮時,她外表是‘雞’,淫蕩且下賤,而內心卻懷著一種莫名的悲涼,覺得自己並不是為賣淫而賣淫,而是嚐試另一種生活方式,是在完成人生命中的某種需要——”正是這種需要使她分裂而為現在麼?又不是,那麼是什麼呢?什麼是使她一個人分裂為兩種生活並樂此不疲的原因?這也正是方方想要求證的。以下這段心理活動也許可找出一些接近答案的線索,當然也可能一無所獲,引在這裏的是黃蘇予的想法:“人是多麼複雜的一種生物呀。他是立體的,天然就有著不同的質地的層麵。隻因為虛榮和矯情,他總是隻去照應生命中的某一個層麵,做自己這一層麵的奴隸,活成一個平麵的人。他們從不願分裂自己,不敢讓自己每一個不同質地的層麵獨立起來,不敢活成一個立體,讓每一個麵都有放射出活力的光芒。所以,人是那麼單調和呆板,思維狹隘,行為機械,把依附於人肉體上的本該活潑潑的生命,弄得好像醃過一樣。所有光彩奪目、魅力四射的成分、經此醃製,都變得酸腐。黃蘇子因為被醃過,深知被醃的痛苦,所以她要完成對自己的分裂。讓生命更加本真而且立體。黃蘇子想到了這些,就覺得自己悟出了什麼,仿佛是有一種真理在作為指導,於是,她就以為自己活得比誰都清醒明朗。”不知道這是不是黃的內心於自己的辯解,或者真是一種與已往自己被醃環境的宣戰。無論如何,這次選擇,如果說第一次還是無意被許紅兵拖進來的話,那麼,以後就全是她個人的選擇了——要知道,她還從來沒有過權利對自己的生活進行過安排,她從來沒有受到過愛和尊重,她從來都是被動。

可以知道,“虞兮”的誕生不是為了錢,生存在她早已不成問題,那麼她又為了什麼呢?這也是她自問的。她的答案是:測試。她想測試一下,人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活法,把一個人活成兩個或幾個人。這個試驗代價巨大,一個六十二歲的撿垃圾老頭因發現她的身份秘密向之勒索錢財未果而將其勒死,當然,一切最終真相大白。虞兮與黃蘇子同時消失,本是要活成兩個的人卻連一個生命都保不住。這個故事隻能這樣收尾了,警察隻抓罪犯,他們不問被害者何以選擇走上這條獨異的路的原因;父母兄姊隻是詛咒抱怨,他們不問他們的女兒妹妹何以選擇走上這路的原因;許紅兵在他騙得她去的房子裏點上一支煙也隻是痛苦了一夜,他同樣不敢深問這個年少時他初戀的人選擇走這條路的原因?那麼,凶手是誰呢?隻是那個被槍斃的殺人犯麼?又是哪一隻手或者是時間中眾多的手將之一步步變成了真正的“僵屍”的呢?沒有人問。很快,遺忘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