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族(10)(1 / 3)

然而,也有一種真誠,猶如預見,且更長遠。早年想寫一題為《亨利、奧爾多、約翰和離我們最近的這二百年》一篇文字,放在這裏吧。是說美國文學文化史或者更直接說是生態文化史中的三部著作對於世界的這二百年文化的意義的。亨利,文學史思想史中多稱其為梭羅,全名是Henry David Threan,就是那位距我們一百五十五年前的1845年3月借一把斧子跑到城外,7月4日美國獨立日那天住進自蓋湖邊木屋的那個美國人,在那個後來名聲很大而當初默默無聞的瓦爾登湖邊他獨立生存了兩年多,觀察、體驗、經曆、感悟,主要是某種向內心的探索,這樣的自食其力和心靈養成,重要到一字不漏地寫成了書,當時也默默無聞卻此後成為綠色主義.者的“聖經”,這就是《瓦爾登湖》(1854)。獨居而又不全是隱士,全身心地擁抱大自然的饋贈,同時又心存謙遜,有份敬畏。關鍵是在資本主義的美國正蒸蒸日上之時,有一個人做到了背身、從心,做到了聽從心靈的而非利益或者傳媒的指令,當然還有繁華社會中做人的節儉,其中《禽獸為鄰》篇中引用一首《柴火》的詩可作佐證——

是的,我們安全而強壯,因為現在;

我們坐在爐旁,爐中沒有暗影。

也許沒有喜樂哀愁,隻有一個火,

溫暖我們手和足——也不希望更多;

“也不希望更多”的思想,反在今天成了一種奢侈!

窮怕了,窮與富這兩個命題慣用著物質的多寡衡量。財富積累時期,單純而獨立的心智倒成了可有可無甚而遭到遺棄或者不如說未及達到的東西。1935年,即距“林中人”亨利九十年後,距今天的我們六十五年前,一個叫奧爾多的人,全名是Aldo Leopold的美國人,慣稱是利奧波德,這裏我更願意像叫亨利式的直呼其名(而不是姓)。奧爾多選擇的日子在四月,地點在威斯康星河畔一荒棄的農場,這回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一家七口,妻子連同五個孩子,舉家搬遷;這回也不隻是兩年多的時日,而一住就是十三年,要不是1948年那場鄰家農場的大火,奧爾多還會住下去的——可能也正是這場大火,奧爾多獲得了與他熱愛的大自然相處的永久居住權。據說十三年裏,每年都要與家人一起親手種上千棵鬆樹,怨不得他會說:我喜歡所有的樹,但戀愛著鬆樹。

這句子被寫在《沙鄉年鑒》(1949)裏,這是對他所居住的農場一年四季十二個月的詩情記錄,難見一位科學家也會有如許的文字與柔情;更重要的一部分內容是那篇著名的《土地倫理》,在共同體的思想、生態學的意識這些幾近抽象的概念之上是真正的愛生命,對土地本身的尊重與讚美在今日中國文學裏倒成了某些理論家眼裏後進的事情。1948年3月4日奧爾多在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寫下其書的英文版序,到1948年4月21日上午大火赴火場途中心髒病猝死,不過月半,然而作者本人還是沒能看到這本書的出版。一年後,再許多年,直到今天,它的影響力越出國界,成為生態學為主體的相關學問不斷要引述的經典。這也是一座木屋的故事。

第三座木屋的主人還是一位美國人,全名John Haines,有譯約翰.海恩斯的,依我的習慣,叫他約翰。約翰曾在包括國家藝術學院等院校修藝術,詩文獲得過包括古根漢獎在內的多種獎項,他1924年出生,年代上可謂離我們最近。亨利碰到的西部淘金、奧爾多遇到的資本大發展諸背景在約翰這裏,是傳媒或者信息的革命性拓展,然而就是這樣一種背景,這樣一個人,他仍然背了行囊走到了可謂最冷的地方,在阿拉斯加的理查遜外圍,建了一個農場。約翰從二十歲吧,一個人住,到約了妻子一同來。1947年開始,斷續或集中,加起來有二十五年,比奧爾多的十三年幾乎翻了一倍。如若一個人生命以百年計算,二十五年是一個人生命的四分之一時間,而且對於一個居住在人跡罕至的寒冷地帶的人講,它的心理容量大大超過二十五年,這可能正是作者本人說的“夢幻時間”吧。這是一個將雪地當書讀並且有足夠閱讀耐心的人:“我想象著這麼一個人,此人可能是地球上最冷的學者,他追蹤著雪地上的每一個線索,在前進中寫了一本書。此書將是雪的曆史……”讀著這樣的句子,是有一種淨地的心情的,雪一樣,不許汙染,《星.雪.火》,副題為“在阿拉斯加野外生活25年”,因記述了人與野生世界的交流溝通,實踐了一種擺脫過分人為化世界的古老生存方式而與《瓦爾登湖》、《沙鄉年鑒》並稱為世界三大自然隨筆。果否如此,也不必深究,但這個約翰卻是飽含激情動情地寫著雪,雖然我不情願看到約翰在雪地上打獵——他站在受傷動物前既勝利又懊悔的心情我真的不想看見——早他十幾二十幾年的奧爾多在種樹,他們是不同的。但是這個獵手卻仍然保有一份對自然的尊重,這一點有些像愛斯基摩人或者印第安人:他們狩獵,是為了獲得食物以生存,但他們對自然天生不是盲目掠奪式的,而是取之有度,取之有道。就是約翰這般將自己放逐到雪原地帶遠離塵囂的人也快要“絕種”了呢!何況,我們在90年代——20世紀最後這十年的文學文本裏,再難讀到“我在一個高而空曠的山脊上迎上了風”或者“雪已經下了很長一段時間,輕而幹燥,是那種當人們前進時,會被吹到一旁,容許人通行的雪”這樣幹淨的文字,這樣從容的心境了口窮山惡水,鄉土被觀念逐次解構,家沒了,田園將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