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向陽: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教育。我常常驚異於我國當代多數作家強烈的反學院情緒。在我們蔑視正規教育並認同於“大學中文係培養不出作家”口號的同時,20世紀世界許多傑出作家非但受過大學教育,而且許多都是有碩士博士學位的專家教授。學院的確是個人素質最好的培養基地,其間氤氳的反專製、反暴力、反權威的自由空氣與民主意識確實最利於人道精神的生成;而人道與自由,這是一切文學的心靈基礎。我向來以為,低道德水平、低文化素質和低教育水準是相對應的,所以我們談個性張揚,也不應拋開人格、尊嚴教育,理性、信仰教育,道德、情操教育等素養健全的前提,隻有在民主性上長出的個性才值得張揚,才能避免它因外力環境變化而異化為病態個性或惡劣個性的可能。無論承認與否,寄存於作家個體內部的人類精神的質與量都要通過他的作品體現出來。我注意到您在《在自己心中迷失》(1993年)這篇長文中的結語,對博爾赫斯一句話的引用:“我要重說我們不應害怕,我們應該把宇宙看做我們的遺產。”我覺得這句話很有分量,它提示了一種在倡導個性、民族性的同時反對將之狹隘化的思想,更表明了對富含人類文化精華的大教育概念的重新認定。
田中禾:個性與世界性是並行不悖的。我們看最近幾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的情況,有一個傾向是:文學愈來愈趨向於全人類化,趨向人類文化的融合,如近年獲獎的兩個詩人——帕斯、沃爾克特,還有黑人女作家莫瑞森。拿沃爾克特與我國素質很不錯的一些作家對比,其實我所尊敬的一些個人文化素質很好的作家,恰恰是在狹隘民族主義這一點上局限了他的視野、胸懷和才華;沃爾克特是具有非洲血統和荷蘭血統同時又有英國正統的少數民族,他使用五種語言創作,包括英語、本地土語、西班牙語等,他本身是無民族文化的民族的作家,而且長期受殖民者統治。他的詩所表達出的情感,作為民族情感來說,表達了他對殖民者和西方殖民文化所持的敵對態度;但同時,他的教養和他生活的文化環境又是英國式的,這造成了他的混血。他的詩句說:我曾詛咒大英政權的喝醉的軍官/在非洲和我愛的英語間我該如何取舍。我們對比一下他和我國某些作家的態度,他就不是僅用一種簡單的態度來對待文化和侵略者的:他一方麵詛咒大英政權的喝醉的軍官,另一方麵他又非常熱愛英語也就是西方文化。他並未因詛咒侵略者而對西方文化持敵對態度,同時也沒有因為熱愛西方文化而拋棄本民族的血統與民族感情。帕斯也是這樣,還有莫瑞森,她是黑人血統作家,但長期擔任“蘭登書屋”的高級編輯,她一生致力於非常西方化的藝術,她用西方文化視角寫她的黑人民族,結果創造出了為整個人類所重視的優秀作品。因此,中國作家克服狹隘的民族主義與狹隘的愛國主義也是相當重要的,實際上,這個問題,毛澤東早就指出並批判過。而一個世紀以來,我們也在不斷地批判著中國的狹隘民族主義情緒。在走向21世紀時,恐怕這對於中國作家,對於中國每一個文化人都是一個重要課題。我們的確應該具有全球意識,我們不能老把自己當做這個地球上的弱小民族,我們也是這個地球的主人。
3.學與人的境遇——與作家尤鳳偉對話
時間:1999年1月27日至30日
地點:青島
小說與曆史
何向陽:進入21世紀已不足一年的時間,置身世紀末,對20世紀的書寫不免會有一種集體的反思,如有的刊物打出“為二十世紀文學結賬”的旗號,總結本世紀可能是今年學界的一個大主題。對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理論界的反思、回眸與自省經曆了好幾年時間,終於在今年集中體現了出來:關於創作發言,關於文學史的重寫,關於文學價值的重新厘定,對於某一位或幾位重要作家的藝術梳理與思想詮釋,在這個世紀末漸漸成為思想界的一種文化風景。站在1999年,百年結語之外,跨世紀還有一層意義,那就是:千年交會。這也是中國知識界必須麵對並作發言的。所以反思是兩方麵的,一是20世紀本身即中國近現代史與思想的探索,其中的經驗與教訓;二是對形成了20世紀中國精神麵貌作為民族延承或文化支撐的中國傳統文化、人格模式的重讀。前者的百年與後者的千年或數千年兩種檢討放在一起,加上橫向文化的深層對比與有效拿來,兩相纏繞的線,做的卻是對即將來臨的21世紀的抽絲織錦工作,思想與文化怎麼走?知識分子於前途、命運的介入式關心確實是中國知識者的某種傳統所致。這是理論界。在當代文學中,這兩種反思是絞繞在一起的,創作界對於20世紀的回顧與再思開始得也似乎更早。作為一個小說家,我注意到你的創作在80年代末有一個轉型,從當代一下子躍入了曆史,這在中長篇創作中表現得非常明顯:表麵上看是題材的變化,但似乎也包含了文化的自覺,而且在曆史梳理方麵也有著可以說是有序的成分。現已成型的三大係列,比如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你的“石門係列”,土匪人係列,是對民國初年亦即本世紀初至二三十年代的另類梳理;比如20世紀90年代早中期的“抗戰係列”,是對三四十年代中國曆史事件及民族心靈史的探求;再比如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正在寫的“右派係列”,五七人係列,是對20世紀50年代曆史的某一角度的總結:三個係列在民間文化路線與知識分子精神史路線上均有建樹,而且串起來,就是一部中國20世紀前五十年整整半個世紀的曆史,又與曆史的寫法不同,於背景化的事件中凸現人,將人浮雕化是它們的共同特性。相對於標本式的概念曆史,這是一份活的人史。那麼,通過小說對曆史文化進行回視、反思,在你20世紀80年代末至今的創作中,是有意為之,還是不自覺地觸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