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類(8)(1 / 3)

尤鳳偉:我在為《中篇小說選刊》寫的創作談中談到這個問題。在這裏三言兩語真地說不清楚。說句籠統的話吧:我覺得應該寫寫這個題材。就寫了。在這之前我讀過張賢亮、從維熙等作家寫出的這一題材作品,他們是反右運動的親曆者,是寫“我”;而我由於年齡的緣故錯過了那場運動,不是親曆者,是寫“非我”。有人將作家分為“我”與“非我”兩大類,我大概屬於後者口這兩種寫作都有其合理性,也都存在著各自的局限性。關鍵在於怎樣克服這種局限性。

何向陽:經曆上的“非我”,非親曆的寫作。在寫作中你采訪過多少人?

尤鳳偉:數十人。但我並不仰仗采訪寫作。

何向陽:從錢鍾書的《圍城》到楊絳的《洗澡》——張賢亮的《綠化樹》——賈平凹的《廢都》——百年來,知識分子的形象都很灰,不像蘇俄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我曾為此撰文研討過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係統及其人格特征,對20世紀初、中、後期三大知識分子形象群做過分析,即以方鴻漸(錢鍾書《圍城》)為代表的20世紀初留洋歸來的一代知識分子;以章永磷(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至《習慣死亡》係列)為代表的20世紀中期下放改造的一代知識分子;以莊之蝶(賈平凹《廢都》)為代表的20世紀末期當代文化人精神概貌與傳統文化中“士”之負麵奇異契合體的一代知識分子。三個群體,無論西學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群還是俄蘇文化為背景的知識分子群,抑或是中國本土民間文化喂養加之傳統文化熏陶出的知識分子群,共同有一個精神特征,即同屬一個“罪感的群體”,其人格狀況不讓人樂觀,難以找到西方文學傳統中像浮士德那樣精神意義的知識分子譜係。而中國現實中不是沒有具備這樣人格的人,如魯迅,但是作品中卻寫不出這樣人格的知識分子,作品中人與現實中人的這種不對位關係在知識分子寫作或說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的小說中特別明顯。

尤鳳偉:確實這樣。

何向陽:不知在這樣很灰的係列中,你是如何處理你的理想的?我關心的是知識分子文學形象譜係中的理想人格。

尤鳳偉:你所談的以往文學作品中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比較灰這一現象,首先應看到與曆史上知識分子的真實色調是一致的。從古至今,中國知識人一直是個悲劇性群體,沒有自己的獨立人格,是統治者的附庸,又任其宰割。具有理想人格的知識分子也不是沒有,如古時的屈原、辛棄疾,近代的譚嗣同、魯迅,當代的張誌新、林昭(《五七人劄記》中一個人物原型),還有不久前才知道的一個叫陳寅恪的老先生,但這樣的人似乎太少,隻是茫茫夜空的幾顆星。不是說文學作品要給人以希望麼?這就要在作品中樹立起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將知識分子失落的那份高貴找回來。

何向陽:你采訪中有無特別感人的事跡?我想知道現實中這樣的原型是誰?

尤鳳偉:有感人的事跡,也有高貴的東西,比如作品中的老耿,什麼都失去了,唯獨沒有失去高貴與尊嚴。我的女主人公馮利也是高傲的。

何向陽:《蛇會不會毒死自己》的後半部分寫外部的太多,而內裏的開掘比較少。

尤鳳偉:此篇是長篇中的一章,通篇寫成後還要做相應的調整,使其勻稱、渾然一體。但我個人認為,自始至終我沒有放棄對人內心的開掘。

何向陽:你的目的和定位?

尤鳳偉:我希望能真實而又冷靜地再現那場夢魘般的運動。通過若幹“五七人”的苦難與掙紮、升華與墮落寫出這場運動給人們心理打上的印記。這也是寫作此篇的初衷吧。

何向陽: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對這部長篇寫作有無影響?

尤鳳偉:有,這部書使我震撼。還有《日瓦戈醫生》以及昆德拉的一些作品。

何向陽:你曾說文學、作家均有真偽之分,並要求自己做一個“寫真文學的真作家”。1988年版《尤鳳偉中短篇小說選.序言》中曾有一個你所列舉的心目中的作家名單,以托爾斯泰打頭,海明威結尾,中間有莫泊桑、歐.亨利、毛姆、卡夫卡;十年之後,你的看法有無變化?我是後來看到這份序言的,當時想的是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與海明威的文體簡潔可能是對你影響較深的兩位作家。

尤鳳偉:這兩位作家對我的寫作的影響確實很大。接觸外國文學是從托爾斯泰開始的。

何向陽:最喜歡他哪部作品?

尤鳳偉:《複活》。

何向陽:我注意到你短篇中有一個“動物係列”,一共三篇,《爺爺和隆》、《姓鄒的老頭和叫皮的豬》、《幸運者拾米》。作品寫得詼諧苦澀,很有些荒誕意味。如,爺爺和叫隆的一頭驢之間的感情,爺去世後,隆絕食半月而死,因為爺立下遺囑,困難年代家人也不殺它吃肉,而是埋了它;如叫皮的豬開口說話,道理一大筐,曆數人類對動物的利用關係之不平等,非要在去集鎮賣它換錢的路上向鄒老頭討個公道,把個鄒老頭說得辭窮理虧,那集鎮路上各自訴說艱辛的人豬對話,讀來讓人心酸,是我看到的小說對話中最華彩的部分。還有那位叫拾米的幸運者,它原本是一隻三歲的大公雞,因了古老漢,因了古林村村幹部炭火燉雞的特色菜肴,而不慎掉入死或者生的古老命題裏,在這樣重大的舞台上扮演著不可或缺的主角;為了拾米,古老漢不惜與親生兒子鬧翻,這個老古,這個劇團的劇作家,在明確了“人道主義的最高境界是泛道主義”,“這是未來的藝術家們創作的大主題”這樣一種創作觀念之後,便著手一邊寫作《幸運者拾米》的劇本,一邊著手對拾米飛翔能力進行實際訓練。劇本裏村長與拾米的吃與反吃對話的台詞真是精彩之極,“你吃得了雞,吃不了拾米”,真正是義正詞嚴,古老漢“讓拾米活下去”的信念,真是又苦難又詩意。這組作品,動物——農家牲畜的這個係列,無論在你的小說裏,還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裏,都很奇特。這也是一種“非我”,卻有“我”之心。幽默隨處可見,然而是黑色的。故事雖詼諧,卻都是超現實的。是對無情的自然之現實的抗議,在生存這個主題上的泛道主義,卻又不是簡單的悲憫之心,那裏麵,有敬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