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鄧剛(1)(1 / 3)

1.三說我自己

鄧剛

一說為找老婆而拚命

按常規我應該是在母親腹中待九個月出生。但不知什麼原因,我卻在七個月時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人世。由於中國有句老話——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個月胎兒可以成活,八個月卻不行,因此母親並不驚慌。問題是我自己很驚慌,整日大哭不止,直到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出生,我還是鼻涕眼淚的整日裏咧咧個沒完。也許我提前把一生的眼淚哭完,現在已不怎麼會哭了。母親後來告訴我,生我之前的夜裏她夢見井裏的泉水嘩嘩流淌。我識字時在算命卦書上發現我是“井泉水命”,這使我愕然瞠目,這種鬼神莫測的巧合弄得我大半生在唯心和唯物主義中間搖晃。我有個脾氣暴躁不太懂情感的父親,他幾乎絕對地不關心妻子和孩子的命運,但他卻極其聰明,能寫會算,從山東牟平老家逃荒來大連幹苦工,很快便被資本家的包工頭看中,破格提為管賬的,即現在所謂的會計。他大約揚揚得意,幹得很起勁兒。沒曾想他這段得意給他帶來一生的黴氣。事隔近二十年後的“大躍進”年代,幹勁十足的法院以資本家走狗之罪定他為“曆史反革命”,判十二年徒刑。又二十年後,法院卻又突然仁慈地感到有點失誤。但父親其時已近七十歲,沒什麼感覺了。然而我卻大有感覺,從此對一切都失去了嚴肅感。幾十年我頂著反革命狗崽子的罪名飽受磨難,挺認真地奮鬥了那麼一氣,到頭來卻是“失誤”,心裏不太是滋味兒。

父親坐牢的第二天,我就進工廠幹童工,養活病弱的母親以及兄妹一家七口人。我幹過鉗工、焊工、質檢員;我挖野菜拾煤渣撿破爛。但這不足以養活全家,於是我咬緊牙關,憑一口氣量潛進暗礁叢裏,成了捕撈海參、鮑魚的“海碰子”。“文革”的高度壓力,使人類常咀嚼的勇敢、正義、不屈、自尊等光彩字眼黯然失色,機智狡猾和逆來順受顯示出使生命永存的卓越力量。寒風呼嘯的年關,上級派來兵馬熱情押送反革命家屬去遙遠的窮山溝改造,這對病弱的母親和幼小的兄妹無疑是一場災難。我們一齊痛哭流涕,說我們最恨反革命,當然也最恨反革命父親。為了表示這種恨的決心,一夜之間,我們改名換姓,跟母親姓鄧,不跟父親姓馬。如此激烈的革命姿態大大感動了押送我們的闖將,允許我們留在城裏。

當政治壓力毀及你的人格你的自尊你的經濟和你的溫飽時,你還可以稀裏糊塗地忍受。但這種壓力毀及你的青春和愛情,你就徹底絕望了。聽說我父親坐牢,全世界最醜的女人見了我也嚇得拔腿飛跑。我體魄健壯,身高一米八,在陸地上揮焊槍技術高超,在浪濤中揮漁槍英勇無比。可是為了找個能成家的女人,卻上躥下跳東奔西走,低三下四,並委曲求全。愛情早沒了,實質問題是找個老婆。否則母親牽掛,世人恥笑。為此,我急得差點找個男的!一直苦戰到三十三歲,失望和失戀了數十次之後,我才以超人的情感和毅力,獲得成家立業的輝煌戰果——終於找了一個老婆。為慶賀我的偉大勝利,我決定在結婚這一天擺幾桌豐盛的酒席,讓親朋好友和鄰居們大吃一頓海參鮑魚。這在當時物質極端困乏的“革命時代”,能吃到一頓好菜好飯,絕對是人間奇跡!我說過,我是一個能憋著一口氣潛到海底的“海碰子”,於是,我手持漁槍,頭戴水鏡,唱著毛澤東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戰歌,在隻差一天就要當新郎官的關鍵時刻,乘著老掉牙的公共汽車,雄赳赳地來到離市區一百裏遠的鯰魚灣,完成這一艱巨而光榮的任務。

我一直潛到犬牙交錯的暗礁深處,在更深更黑的暗礁叢裏,我憋得眼珠子都往外凸;浮出水麵,我又似老虎吼叫般地大喘氣,然後又朝更深的水下潛去。愛情的勝利使我瘋狂,幾乎變成了拚命三郎,專往平日裏不敢潛的暗礁洞裏衝。為了加快潛下去的速度,紮猛子時我像狼一樣的凶狠;為了能發現狡猾藏匿的海參鮑魚,接近暗礁洞時,我又似蛇一樣的穩沉。終於,我覺得我捕捉到的海物肯定夠上兩次結婚用的了,這才戀戀不舍地爬上岸。到了海灘上我身子一軟就跌倒了,突然感到有些瞌睡,竟然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噴噴地大睡一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還有點莫名其妙。當聽到一陣陣浪濤聲,才突然明白我是怎麼回事。這下子完了,老掉牙的公共汽車早就沒了。我跑到路邊,朝路上偶爾開過來的汽車擺手,刺眼的車燈隻在我眼前一閃就恢複了黑暗,沒人理我。我急得發昏,卻又急中生智,把手中的海參鮑魚高高地舉著,作為誘餌,果然有一輛汽車停下來。那個司機一看就知道是個酒鬼,他說這是全世界最高級的下酒菜,他說已經十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我忍著心疼給他十個鮑魚,他千恩萬謝地一直把我拉到家門口。我驚訝地看到,雖然是深夜,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全都站在門口,一個個滿臉恐懼地朝遠處眺望。我故意昂首挺胸地走下車,有力地搖晃了一下手中一網包的海參鮑魚,鮑魚貝殼的摩擦聲此時是最美妙的樂曲。猛然,一個身影撲到我的身前,我一看,竟是明天就要當新娘的她。按規矩,新娘在臨結婚前夕是不應該待在新郎家裏,她說她在家裏幹脆就不行了,她說她以為我——說到這裏她戛然而止。我知道她要說“以為我死了”的話,就笑起來,說我死不了。她趕緊用手捂住我的嘴,緊緊地捂著,她不讓我說“死”字。一股熱流從鼻子裏往上衝,我差一點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