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鄧剛(1)(2 / 3)

二說為寫小說而瘋狂

1979年,那一年我將永誌不忘——因為無論對我個人或對我賴以生存的國家,1979年都是最幸運的一年。那一年一個初春的早晨,我的唯一的女兒來到這個世界上,她那並不嘹亮的哭聲宣告我真正開始做父親;那一年一個初夏的早晨,我帶著飯盒到工廠上班,路過郵電局的報刊亭,在報刊亭的櫥窗上,看到我的第一篇小說《心裏的鮮花》在《海燕》雜誌上發表;那一年,我的“狗崽子”厄運、我的難以承受的恥辱,都在一個早晨消失;那一年,才允許我像別人一樣發表文章,像別人一樣工作、說話和參加各種會議。那一年我才從此感到,所有的早晨都朝霞滿天空氣新鮮。

處女作發表的興奮,使我充滿了創作的激情。上班時我手持焊槍焊花四濺,腦袋裏也焊花一樣奔放著小說的構思;下班後,我一手抱著嗷嗷待哺的女兒,一手拿著筆在稿紙上寫小說,真正做到“革命生產兩不誤”。母親走進來,她手裏拿著一張郵遞員剛剛送來的彙單,驚訝並驚喜地說,就寫那麼幾張紙,會得六十多元錢?其實,那幾張紙是一萬字的小說,那時的稿費標準是一個字六厘,也就是說不到一分錢。然而,可憐的母親在建築公司工地上汗流浹背,掄大鎬刨大坑,一個月才掙四十來元錢。她怎麼也不能相信,整整一個月三十天早出晚歸,在鐵鎬下去火星四濺的硬地上,必須刨出能裝滿無數輛大貨車的土石,結果掙的錢卻抵不上我寫的幾張紙。她覺得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她立即從我手裏奪過孩子,再也不讓我一邊哄孩子一邊寫作了,她對著我才出生幾個月,隻知道吃奶的女兒說,你爸爸厲害,坐在炕上就能掙錢呀……母親實在是窮慣了也窮怕了。

我有點趾高氣揚地走在大街上,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熱情地打招呼,他們都知道我在雜誌上發表了小說。那時,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事幹,沒有個體企業沒有有限公司,沒有幸運中獎沒有股票上市,甚至沒有足球!因為文學能首當其衝地傾訴人們剛剛結束的政治磨難,所以,幾乎是全國人民都在看小說講小說評小說,誰要是在文學上有了光彩,從省裏領導市裏領導直到單位領導也跟著光彩,同時給予政治上和生活上的關心。中國特殊的國情下,這種創作上的個人奮鬥加上長官意誌的激勵,在一個時期,給文學創作者帶來了極其迅速的輝煌。一篇小說的爆響就能使一個作家一步登天,走上全國文壇,並天翻地覆般地從此改變他的命運。文壇的天空不斷地升騰著一顆顆新星,突然耀眼的光芒使你激動使你焦急使你想入非非也使你痛不欲生——你感到你正在落伍正在落後正在被拋棄。文壇上每一篇作品的叫響,每一個作家的飛躍,最終都像充滿動力和熱力的皮鞭抽打你的脊梁,讓你不顧死活也不知天高地厚地瞄準文壇的製高點,拚盡全力地奮進。

我手持焊槍站在安裝公司工地的鋼梁鐵架上,老氣橫秋的心胸卻鼓蕩著青春的熱血,似乎覺得東升的紅日和奔騰的海浪都在馱著我的理想。我的焊工帆布工作服口袋裏永遠揣著一本書或雜誌,表麵看起來,我的身體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實際上我的靈魂卻在文壇的上空全方位飛翔。十幾年來的嘔心瀝血和朝思暮想終於撬開了幸運之門的一絲縫隙,我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甚至不能想象我會在“絕不允許發表作品”的壓迫下,發瘋般地愛好文學,並發瘋般地大寫特寫,甚至在水下暗礁叢裏憋得要死要活時,還能胡亂地構思。我隻讀過六年書,卻有著強烈的創作膽量,這膽量來自可笑的夢想和幻想,還來自我對遺傳基因的迷信。我有幸得到母親情感豐富和父親聰明智慧的基因。在他們之前,我還有個教書的爺爺,據說才氣橫溢。如果不是怕官而暈考場,大概在清朝那陣就能混個類似現在廳局級以上的官位。更之前是我的勇武的太爺們,他們駕著戰艦般的漁船,搏擊於風浪之中,最終的一場風暴使他們所有的哥們壯烈於海底。隻有我的太爺憑著一塊船板掙紮,竟登岸存活,傳宗接代直到我。我能深情於文學,殺生於海底,文雅而野蠻,坦直而卑怯,皆是這些剛剛柔柔的基因所致吧,所以我這個山狼海賊般的海碰子,竟然能騰波踏浪遊進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