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鄧剛(2)(2 / 3)

與鄧剛消除隔閡和距離,是一次單獨的旅行,那是一起參加吉林《春風》雜誌社的一個小說筆會,我們從大連上的火車。當時,為了避免他的打擊,我作了充分準備,沉默,堅決沉默。可是讓我想不到的是,在那一程,鄧剛幾乎很少講話,全是我在講話,全是他聽我的講話。我之所以講話,是他以往人多場合那種調侃的樣子絲毫不見,他的目光是和藹的親切的,恍如一個寬厚的兄長遇到了久別的姊妹,渴望傾聽的表情讓你那麼想訴說。

那一程究竟說了多少話我真的不知道,好像把一生一世的話都說出來了,關鍵是,鄧剛在聽你說話時,那麼專心,你能感到他跟進了你的講述,不但如此,你任意一個小的感受,小的發現,都會受到他的鼓勵,他的欣賞,使你覺得,那十幾小時的旅程實在是太短了。因為一到了長春,一走到人群裏,鄧剛立即變了樣,又變回到原來的鄧剛,揮灑他的機智,用他的腦子,而不是用心,居高臨下,侃侃而談。

其實,一些年來,與鄧剛有過好多次一起開會的旅行,每一次,都會有一程掏心窩子的傾談,每一次傾談,都是他在聽,我在談;每一次,都在談著的時候,不斷地受到他的鼓勵。他的專心,他的善解人意,不但讓你感到愉快,還讓你感到你也有了他那樣的光彩。可是,每一次,當旅程結束,又走到人群裏,或再在某個場合相遇,你都會感到,那樣的談話根本沒有發生過,因為他的目光既不親切又不和藹,他一如既往地打擊你,批判你,讓你覺得你跟他隔著十萬八千裏。

為了找回與他真誠的溝通,有時,要給他打一個電話。可是,這樣的電話,你十有九次要失望,因為常常一拿起電話,他在那邊聽出是我,第一句話就是,愚蠢的青堆子,怎麼回事,又無病呻吟了。

他居高臨下地打擊你,你一下子就無話可說了。

如果不是單獨旅行,鄧剛對我的打擊是一以貫之的,他打擊我最有力的詞是愚蠢。事實上,在鄧剛的語彙中,愚蠢是一個最常用的詞,不管說到什麼人或什麼事,隻要不對他的思路,他就說人家愚蠢。不過,他說別人愚蠢,也許是信口開河,說我愚蠢,是真的覺得我愚蠢,因為他在愚蠢後邊,往往要加上青堆子。青堆子是我的故鄉,他叫我青堆子,是嘲笑我是鄉下人,在他覺得,鄉下人都沒見識,土氣。

別看他覺得鄉下人愚蠢,鄉下人在城裏遇到了困難,他往往不由分說就挺身而出或許正因為覺得你愚蠢,他才挺身而出。記得有一年年末,市委召開年終文藝界茶話會,參加那個會,必得獲過國家級大獎,我沒有獲過國家級大獎,卻讓我去參加了,可是讓我去參加,與會每人一份的名單上,卻沒有我的名字,也沒有關於我的介紹。當時,因為名單上沒我而我又在座,心裏覺得很不得勁兒。當時,不知是察覺到我的不得勁,還是鄧剛也覺得不得勁,讓他發言時,他說,今年,我們文學這邊,有個重要收獲,孫惠芬剛剛寫完一部五十多萬字的小說,我覺得是重大收獲。我一聽,就知道他是在替我說話,是想讓在座的大家知道我參加這個會是夠格的。事實上,我的小說隻有四十萬字;事實上,講文學成就,字數並不能代表什麼,你如果寫了一堆垃圾,字數再多也不能怎麼樣。我深諳此理,可是因為那時剛來大連不到兩年,城市對我的漠視讓我感到冰冷,又因為長篇耗盡了身體裏的熱量,特別渴望來自外麵的關懷和溫暖,聽完鄧剛的話,我的臉忽地一熱,差一點就淚流滿麵了。

真正淚流滿麵的,是又一次,那是我的長篇小說出版後,在大連文藝界遭到質疑。其實是一些退休的文藝界的老人,他們不接受我小說中有關性的描寫,認為有方向上的錯誤,上書市委宣傳部,拿掉了當時被評上的一個獎。當一個老官員把電話打到鄧剛家時,鄧剛勃然大怒,但他在勃然大怒中迸發出機智來,居然也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與之對陣。直到與我通話談及此事時,他還義憤不平,電話裏傳出他呼呼直喘的聲音,好像剛剛爬上樓,或者剛剛衝上一座山峰,當他呼呼帶喘地向我轉述他的態度,他的對我的堅定的支持,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

“文革”時我雖然還小,可父輩們遭受的鎮壓深有記憶,我嘔心瀝血的長篇遭到質疑,是創作方向上的質疑,我是受不了的。那是我長大到成人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來自政治方麵的壓力,然而鄧剛的態度,卻讓我第一次感受到長大到成人以來,來自朋友方麵的支持和友愛,其力量的巨大,隻有我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