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不久,他在《小說選刊》上讀到我的小說《舞者》,那小說有點自傳色彩,他讀後立即給我打來電話,他說:“愚蠢的青堆子,我在讀你的小說,你讓我老淚縱橫。”
他讓我淚流滿麵,是因為他鼓勵了我讓我擁有力量,而他告訴我他老淚縱橫,還是為了鼓勵我讓我擁有力量,心底裏的感激,真的是無以言表。我感激他,多年來從沒當他的麵說出來,因為他是一個很容易驕傲的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人最大的缺點是沒有缺點”。你想想,他都已經這麼崇拜自己了,我怎麼能再去慫恿他的自我崇拜?
一些年來,我一直自作多情地以為,鄧剛幫我,是因為我是鄉下人需要幫助;後來,當我看到他在一件又一件別人的事情上挺身而出,我才知道我有多麼愚蠢,簡直是愚蠢透頂。
那些別人的事,有老作家出書之後得不到反響,寄希望他的肯定的事,他需要在自己創作的間歇,認真地把那些長篇一部部看完,然後登門去跟老作家傾談。有青年作者酷愛寫作,扔掉工作,卻怎麼苦心都寫不出來,最後家人都養不起,要重返工作崗位的事,他得知這樣的消息,立即站出來,求人居然求到十幾年前的朋友,讓朋友幫忙安排工作。有文學同行因為工作有誤,觸犯了法律,需要精神上的援救的事,他聞知消息,一趟趟驅車去監獄,與判了刑的同行談心,給予同行精神上的支撐;至於一茬又一茬的文學青年,如何不厭其煩地電話造訪和登門拜訪,需要他的鼓勵和扶持,更是多至鋪天蓋地。他的熱情往往遭遇“文學式精神病患者”,弄得他遭了殃,白天晚上被圍追堵截,幾乎就無法藏身,好長一段時間不能正常寫作。
有一回,召開一個作品研討會,一個作者出了一本書,叫《俄羅斯不相信眼淚》,作者為寫這本書,累得胃出血。而一個好心的女子,跟作者素不相識,卻拿著書稿自費三次進京,在編輯的指導下幫助修改,最後出版,到書出來,那個女子家的廚房水池裏,已長出了幾寸的小草。鄧剛被作者感動,也被這女子感動,親自組織召開研討會,而我們,並沒把這會看得有多麼重要,以為不過是鄧剛對那漂亮女子感興趣,去晚了不說,會上還不發言,鄧剛過後大發其火,說你們應該學會尊重這樣一些人,他們不為名不為利,隻為精神,你們應該知道給他們精神鼓勵有多重要。
以往鄧剛所有的批評都是不專心的,唯這次他專了心,他專了心,我們就有些無地自容了。
有人說,一個人童年得到的關愛越多,長大後給予別人的關愛也就越多,隨著對鄧剛的了解,我對這句話開始懷疑。鄧剛童年恰恰充滿苦難,他在他們的家庭裏排行老大,是長子,他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被打成曆史反革命,使他們不得不改變姓氏。鄧剛原姓馬,叫馬全理,後來才改姓鄧。一個家庭不得不改掉姓氏才能活下去,很難想象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境遇。我一直不忘鄧剛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我這人,很少流淚,沒有什麼能讓我流淚。可是不知為什麼,每當我看到小弟那憂傷的眼神,止不住就想流淚。
他這麼說著,眼圈再一次紅了。
他曾跟我講過一個關於小弟的故事,他說在他父親被鎮壓的年月,一到夜裏,小弟就嚇得大氣不敢出。有一天晚上,外麵來了一隻野貓子,小弟鑽到被窩使勁壓住自己的頭。為了給小弟壯膽,他拿著磚頭,一個人來到院子,瞄準野貓的身影,狠狠地砸了過去。結果,貓在磚頭底下慘叫時,他的小弟在屋裏也嗷地慘叫了一聲,那聲音聽上去比貓叫還慘。這個故事,讓我不忘的,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何有勇氣,深夜裏一個人往外衝,不是,而是鄧剛向我講述時一再重複他小弟的那聲慘叫,那聲慘叫是從十幾歲時就注入了他的內心的,你想想,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心一意拚殺野貓時,居然耳畔裏還留心著弟弟的反應,這裏邊有著怎麼樣的善良和愛!
鄧剛的小弟叫鄧武,第一次見到鄧武,是有一年鄧剛帶著他到我居住的縣城簽名售書。他一直跟在哥哥身邊。說是小弟,個子卻比哥哥還高,隻不過要細弱和苗條。我和鄧武一樣,都是家裏老小,都有一個大自己很大的大哥,可是我從沒見過一個哥哥會用那樣的目光看弟弟,那目光,要說是霧,比霧要清澈;要說是水,比水要柔軟,那柔軟的觸須落在弟弟身上,簡直讓人痛不欲生。要是你見過鄧剛看小弟那眼神,你會覺得這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堅硬的物體。要是你見過鄧剛看小弟的眼神,鄧剛在你麵前表現得再堅強,你也知道他心底裏是多麼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