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和光同塵·創作談(6)(2 / 2)

應當感激的是,在告別了蔬菜、魚、青春,這些最具“前景”的造型之後,我們依然可以依靠虛構、杜撰、臆造來重塑自己——這些美妙的能力,毫無疑問,源於神賜。

①②這些絕妙的比喻來自C.S.路易斯的《純粹的基督教》,這本傑出的信仰之書,陪伴了我最後校訂這部小說的日子。

2009年4月23日

小說中的木牛流馬

——《春秋誤》後記

領了任務,寫長篇曆史小說。

——怎麼寫?

動筆伊始,方才懊悔自己的草率。

好的小說,以實寫虛,首先需要還原一個物質的世界。這一準則,說起來千般簡單,落實起來,萬般的難。訴說一段心曲遠遠要比描摹一盞燭台要來得容易。正所謂,畫鬼容易,畫人難。我們經曆著的這個世界,一旦要訴諸文字,在紙上將其準確地還原成所有人共同的經驗,又要強調出個人獨具一格的眼光,最是考驗一個作家的能力。在抵抗陳詞濫調的同時,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我們司空見慣的日常事務,實在不是一個輕而易舉的活兒。

——何況,現在要寫的,是將近兩千年前的三國。

從來沒有過,寫作於我,這般地成了一個工程。

“曆史”總是大的,而小說,尤其是現代小說,卻著眼在“小”上。小說以其“小”,來折射塵寰的“大”,就好比一顆360度映現著世界的朝露。

在這“大”與“小”的落差與辯證中,就是文學的張力。

然而怎麼“小”,又如何“大”?

《紅樓夢》便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教科書。在那些不厭其煩的藥方與菜單、雞零與狗碎之間,偉大的曹雪芹猶如一顆剔透的朝露,為我們折射與映現了世界整全的圖景,並且,以一個準確的、文學性的、讖語般的字,為這個鏡像做出了莊重的定義——夢。

現在,我需要一些三國時期的藥方與菜單、雞零與狗碎。

遺憾的是,我所領受的這個寫作任務,隻允許我氣喘籲籲地一口氣把話說完。篇幅是有限的,宗旨是既定的,這些,都在排斥著舒緩的、“小”的企圖。

更為遺憾的是,在這個倉促的時代,我發現,自己也沒有耐心,乃至沒有能力去經營那些時空距今千年萬裏的“小”。

但是,我依然渴望將這部小說寫得瑣碎一些,寫得“物化”一些,渴望在這些瑣碎與“物化”之間,撫摸那掉頭成空了的“曆史”。

這太難了。

它非但在態度上考驗一個寫作者的誠實,而且還在體力上重捶一個寫作者的筋骨。我得承認,這一次的寫作實踐,自己遠遠沒有交上令人滿意的答卷。但差強人意,我卻在這二十萬字內,重溫了一個小說家最應當具備的品格——對寫作之事那種巨大的敬畏。

在有限的時日裏,我用自己有限的筆,描述了蜀漢丞相諸葛亮創造出的那著名的“木牛流馬”,描述了刨花新鮮如傷口一般的芬芳和將近兩千年前的風雲雨露。氐族姑娘身上的“衽露”,漢家女子發間的“步搖”,粗鄙的“饊飯”,古雅的“綠綺”……我知道,恰是這些事物,成了我寫作之時的趣味所在。是它們,讓我寫作這部“曆史”小說時,不至於流入大而無當的乏味情緒裏,讓我在猜度古人的時候,不至於專斷蠻橫。也正是因了它們,我才覺得馬超與薑維,這兩個千年的英雄,在我的鼻息裏,有了人的氣味。

是的,人的氣味。

更重要的是,我想將這兩位千古英雄嗅出凡人的氣味。所有的曆史都是當代史——如果此言不虛,我還渴望在這兩個英雄的身上,嗅出當代凡人的氣味,讓他們,成為那個他們可能成為的他們。如此,古今同慨,進入了他們,也許才是進入了那個時代的核心。

而承載著這些願望的,隻能是那些迷人的藥方與菜單、雞零與狗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