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婚姻·家庭(3 / 3)

“誰呀?”羅斯托夫問。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親,”道洛號夫緊握著羅斯托夫的手,流淚了。

當他稍微鎮靜時,他向羅斯托夫說明,他和母親住在一起,假使他母親看見他要死,她是忍受不了的。他求羅斯托夫到她那裏去,使她有所準備。

羅斯托夫先去執行了這個任務,令他大大驚異的,是他知道了道洛號夫,這個暴徒莽夫道洛號夫,在莫斯科是和老母及駝背的姐姐住在一起的,並且竟是最溫情的兒子和兄弟。

《戰爭與和平》

安德來公爵又要去看他的妻子,坐在隔壁的房間裏,等候著。一個婦人帶著驚惶的臉色,從臥房裏走出來,看見了安德來公爵,便慌亂起來。他用手蒙了臉,這樣地坐了好幾分鍾。在門那邊發出了可憐的、無能為力的、野獸的呻吟聲。安德來公爵站起來,走到門前,打算開門。有誰抓住了門。

“不行,不行!”裏邊的驚惶的聲音說。

他開始在外麵的房裏走來走去。叫聲停止了,又過了幾秒鍾。忽然一個可怕的叫聲在隔壁的房裏發出來了—這不是她的叫聲,她不能這麼喊叫的。安德來公爵跑到門前;叫聲停止了,傳出了嬰兒的啼聲。

“為什麼帶了一個小孩子在裏麵?”安德來公爵在第一秒鍾這麼想,“小孩嗎?他是什麼樣的……為什麼那裏有小孩?是小孩出世了嗎?”

當他忽然明白了這啼聲的可喜的意義時,眼淚憋住了他的呼吸,他把雙臂搭在窗台上,吸泣,流淚,好像小孩們哭的一樣。門開了。醫生卷了襯衫的袖子,沒有穿上衣,臉色發白,下顆打戰,走出房間。安德來公爵要向他說話,但是醫生慌亂地看他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一個婦人跑出來了,看見了安德來公爵,便在門口遲疑著。他走進了妻子的房。她死了,還照五分鍾前他看見她的時候那樣地躺著,雖然眼睛不動,腮部蒼白,但是在那個上唇上著毫毛的、美麗的、小孩般的臉上,還有同樣的表情。

“我愛你們所有的人,沒有對任何人做過壞事,你們對我做了什麼呢?”她的有魅力的、可憐的、死了的臉部說。在房角落裏瑪麗亞·保格大諾芙娜的發抖的白手裏有什麼微小的紅色的東西呼嚕了一聲,啼叫了一聲。

兩小時後,安德來公爵輕步地走進父親的房。老人已經知道了一切。他就站在門口,門一打開,老人便無言地用老邁的粗硬的手臂,像鉗子一樣,抱住兒子的頸子,並且哭得就像小孩一樣。

《戰爭與和平》

瑪麗亞公爵小姐進了父親的房,走到他的床前。他高高地仰臥著,他的小小的,骨瘦的,布著疙疙瘩瘩紫色血管的手放在被上,左眼對直凝視著,右眼斜視著,眉毛和嘴唇動也不動。他全身是那麼消瘦、短小、可憐。他的臉似乎是幹癟或者消溶了,臉盤變小了。瑪麗亞公爵小姐走上前吻他的手。他的左手那樣地緊握著她的手,顯然是他等待她已經很久了。他拉動著他的手,他的眉毛和嘴唇忿怒地顫動著。

他肯定地哼了一聲,抓住她的手,開始把它放到胸前的不同的地方,似乎是在替她的手尋找適當的地方。

“總是想到你……想……”然後,他說得比先前更加清楚,更可了解,此刻他相信別人了解他的話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把自己的頭貼在他的手上,極力掩飾自己的嗚咽和眼淚。

他用手抹她的發。

“我叫了你一整夜……”他說。

“若是我知道……”她含著淚說,“我不敢進來。”

他緊握了她的手。

“你沒有睡嗎?”

“沒有,我沒有睡。”瑪麗亞公爵小姐搖著頭說。她不自覺地模仿著父親,此刻,像她父親說話一樣,極力多用姿勢來說,好像她也是費勁地轉動著她的舌頭。

“心愛的……”或者“親愛的……”瑪麗亞公爵小姐不能辨別;但是從他目光的表情上看來,一定是說了他從來沒有說過的親切慈愛的話。“為什麼不來?”

“而我卻希望,希望他死!”瑪麗亞公爵小姐想。

他沉默了一會。

“謝謝你……女兒,親愛的,一切,一切……原諒……謝謝……原諒……謝謝……”接著淚水從他眼裏流出來了。“叫安德柔沙,”他忽然地說,說出這個要求時,他臉上顯出孩子般羞怯而懷疑的表情。

他似乎自己知道,他的要求是沒有意義的。至少,瑪麗亞公爵小姐似乎覺得是這樣的。

“我收到了他的信,”瑪麗亞公爵小姐回答。

他驚訝而羞怯的望著她。

“他在哪裏?”

“他在軍中。爸爸,在斯密棱斯克。”

他閉了眼,沉默了很久;後來,似乎是解答自己的疑惑,證明他現在了解了並且想起了一切,他肯定地點了點頭,並且睜開了眼睛。

“穿上你的白衣裳,我喜歡它。”他說。

《戰爭與和平》

“娜塔莎,娜塔莎……”伯爵夫人叫喊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說謊……娜塔莎!”她叫著,推開周圍的人。“都走開吧,不是真的!被打死了……哈哈哈……不是真的……哈哈哈!”

娜塔莎把一隻膝蓋抵在椅子上,向母親彎下腰抱住她,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把她抱起來,把她的臉轉過來對著自己,並且緊偎著她的身子。

“媽媽……親愛的……我在這裏,我親愛的媽媽。媽媽,”她向她低聲說著,一秒鍾也不停。

她沒有放開母親,親切地和她爭執著,要來枕頭、水,解開並撕破了母親的衣服。

“我親愛的……親愛的……媽媽……心愛的,”她不停地向她低語著,吻著她的頭、手和臉,並且覺得自己的眼淚好像下雨似的、無法克製地流了下來,使她的鼻子和腮幫直癢癢。

伯爵夫人緊握著女兒的手,合上眼睛,安靜了一會。忽然她異常迅速地坐起來,茫然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看見了娜塔莎,開始用力地緊抱住她的頭。然後她把女兒因為痛苦而皺起的臉扭過來對著她自己,在她的臉上看了很久。

“娜塔莎,你愛我,”她用輕輕的、信任的低語說。“娜塔莎,你不會騙我的吧?你能把全部真情告訴我嗎?”

娜塔莎用含淚的眼睛望著她的母親,她的眼睛裏和臉上隻表現出愛和請求寬恕的神情。

“我親愛的,媽媽,”她又說了一遍,鼓起自己全部愛的力量,以便盡量把那折磨她母親的悲哀的多餘部分擔在她自己的身上。

母親在對現實的軟弱無力的鬥爭中,不相信她的愛兒在青春的盛年被打死了的時候她還能活著,於是她又避開現實,躲到癲狂的世界中去了。

娜塔莎記不清那一天那一夜和第二天第二夜是怎麼過去的。她沒有睡覺,也沒有離開她的母親。娜塔莎固執的、有耐心的愛,似乎每一秒鍾都在各方麵摟抱著伯爵夫人,這愛不像解釋,不像慰藉,卻像回生的呼喚。第三天夜裏,伯爵夫人安靜了一會,娜塔莎把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床響了一下,娜塔莎睜開眼睛。伯爵夫人坐在床上低聲說話。

“我多麼高興嗬,你來了。你疲倦了,要喝茶嗎?”娜塔莎走到了她的麵前,“你長好看了,長成大人了,”伯爵夫人握了女兒的手,繼續說。

“媽媽,您說什麼……”

“娜塔莎,他沒有了,不在了!”於是伯爵夫人抱了女兒,第一次開始流淚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展緩了行期。索尼亞和伯爵極力要代替娜塔莎,卻不能夠。他們看到,隻有她可以使她的母親免於瘋狂般的絕望。娜塔莎,形影不離地在母親身邊守了三個星期,睡在她房裏的躺椅上,給她喝水,給她吃飯,並且不停地向她說話,因為隻有她的溫柔的親愛的聲音可以安慰伯爵夫人。

母親的精神創傷是不能治愈的。彼恰的死奪去了她的一半的生命。彼恰死訊傳來時,她是一個有精神有氣力的五十歲的婦女,一個月後出房時,她已成為一個半死的,對生活沒有興趣的老婦人了。

《戰爭與和平》

他也比以前更加憐憫他的兒子了,他現在責備自己太不關心他。但是對於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隻是憐憫,而且還有一種十分特別的慈愛的感情。開始隻是由於一種同情心,他對於這個柔弱的嬰兒,這個不是他的孩子的嬰兒發生了興趣,這嬰兒在她母親生病的時候被丟棄不顧,要不是他關心她的話是一定死掉了的;他自己也沒有覺出他現在變得怎樣地愛她了。他每天到育兒室去好幾次,而且在那裏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媽和保姆都在他麵前十分習慣了。有時他會在那裏一直坐半個鍾頭,默默地凝視著這睡著的嬰孩的橙紅的、長著柔毛的、有皺的臉,望著她的皺起的額頭的動作,和那捏著拳頭,揉擦著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這種時候,阿曆克賽·亞曆山德羅維奇特別有一種完全平靜和內心和諧的感覺,看不出他的境遇有什麼異常的地方,有什麼需要改變的地方。

《安娜·卡列尼娜》

羅斯托夫完全忘記了皆尼索夫,他不願叫人先去通報,扔掉皮襖,便起腳跟跑進黑暗的大廳(,那些牌桌和用布套子套住的大燭台都原封未動;但已經有人看見了年輕的主人,他還沒來得及跑進客廳,便有一個人好像暴風一樣從旁邊的門裏直衝出來,抱住他,吻他。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同樣地從不同的門裏跑出來;又抱他,又吻他,又是叫喊,流下高興的淚水。他分不清誰是爸爸,誰是娜塔莎,誰是彼恰。大家都同時叫喊、說話、吻他。隻有他的母親不在內—他想起來了。

“我是不知道……尼考盧施卡……我。親愛的!”

“這就是他……我們的……我親愛的,考利亞……他變樣啦!蠟燭沒有了!沏茶呀!”

“吻吻我吧!”

“心愛的……還有我呢。”

索尼亞、娜塔莎、彼恰、安娜·米哈洛芙娜、韋女拉和老伯爵都一一同他擁抱;男女仆人擠滿了房間,叫喊著、驚歎著。

彼恰抱著他的腿,叫著:“還有我呢!”

娜塔莎讓他的頭低下一點,吻遍了他的整個麵孔,然後從他身邊跳開,抓住他上衣的邊,像隻山羊那樣在原地跳躍著,尖聲地叫著。

大家那愛憐的眼睛裏都閃耀著高興的淚水,大家都想同他接吻。

索尼亞臉紅得像塊紅布,也抓住他的胳膊,用她那幸福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期待著他的眼睛看她。索尼亞已經過了十六歲,她很美麗,特別是在這個幸福的、欣喜若狂的、活躍的時刻。她微笑著,目不轉睛地、屏氣凝神地望著他。他感激地瞧了瞧她;但他還在期待著、尋找著什麼人。老伯爵夫人還沒有出來。但是此刻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了。步子走得那麼快,不可能是他母親的腳步。

然而這卻是母親,她穿著他不在家的時候新做的、他沒有看見過的衣服。大家放開他,於是他朝母親走去。當他們走到一起時,她倒在他的懷裏號陶大哭起來。她不能抬起頭來,隻把臉貼在他的上衣的冰冷的飾條上。皆尼索夫悄悄地走進房間,站在那裏,一麵望著他們,一麵拭自己的眼睛。

老伯爵夫人坐在他旁邊,一直抓著他的手,不時地吻著;其餘的人擠在他們周圍,注意著他的每個動作,每句話,每個眼神,用欣喜的、愛憐的眼睛盯著他。他的兄弟姊妹們爭吵著,互相爭奪靠他最近的地方,並且爭著替他端茶,拿手巾,取煙鬥。

羅斯托夫因為他們對他所表示的親近覺得很幸福;可是會麵的最初時刻是多麼幸福,以致他覺得現在的幸福太少了,他還期待著更多、更多、更多的幸福。

第二天早晨,遠道回來的人一直睡到將近十點鍾。

在從前的書房裏,羅斯托夫坐在扶手放著小墊子的沙發上,望著娜塔莎那對熱情靈活的眼睛,他又回到了那種家庭的童年的世界,這世界,除了對他,對別人便沒有任何意義,但它給了他一種最大的人生樂趣。

《戰爭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