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銀河係(1 / 3)

銀河係

柏樺新作(9首)柏樺

逝去,逝去……

天空迎麵撲來,初冬宛如初夏

黃昏裏,那幢樓房、那間病室

無法以一顆歡樂心進入哀歌

她日裏問夜裏問,每隔一會兒都要問:

我死時會是什麼樣子呢?

凡心是風口的燈火,無法穩定

困難——超過那隻浮在水麵的烏龜

注意:

一隻小昆蟲正把你的小手指看成偉大的山水呢

逝去,逝去……

讓我們的心在寺院。

2010.11.29

臨終學

心髒病人的感覺總是灰色的。

當死亡迫近時,要麼是光包圍了她

要麼是大海沉沉黑夜的幻象在她周遭湧起

時候到了,她放棄端坐,選擇了

右側臥的睡獅之姿躺下。很快,

她呼吸了一二次,就故去了。

為了這注定的死亡,她精心準備了一年

美,她早已忘卻,麵對窗前的事物

她知道“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死需要準備,可你似乎沒有準備好·

你到底怕什麼呢·不要怕。

用你的身體抱一抱這漸涼的屍體

並請不要發出哭聲

那會驚擾死者在寧靜中出定。

再輕些,屏住呼吸,死亡是真理時刻

它迎向他者,也朝向自我。

祈禱的洪鍾隻響在內心,力量巨大

這樣,你就會變得有用。

死者,一縷頭發從頂輪掉落

死者,一股熱氣從頂輪升起

死者,一片頭蓋骨衝上雲天

虹光出現,那盛夏平原的海市蜃樓

那流動的光之景,非肉眼所能逼視

聲、光、色,一閃而過。死者

拋棄人道的暗藍光,絕不重回六道;

那裏,盛大的魚群在熱沙中煎熬

現在臨終中陰已降臨在我身上,

我將放棄一切攀緣、欲望和執著,

毫不散亂地進入教法的清晰覺察中,

並把我的意識射入本覺的虛空中;

當我離開這個血肉和合的軀體時,

我將知道它是短暫的幻影。(蓮花生大士)

但光還在閃耀,我看見死者步入慈悲之光。

2010.11.30

知青歲月

三十六年前,我曾遊蕩在巴縣龍鳳公社的山間

森林正午或黃昏,明朗的濕潤,

聞起來有一股圖賓根森林裏德國男人飛跑過去的味道;

我真是那樣年輕,十八歲,

正追逐著一名畫中的農民女兒;

看,她剛裝滿一筐柴草。

“倒掉!”

突然,看林的瘸腿人怒吼著,臨空逼近

他公正的隆鼻甚至貼上了她身體的窄門

熱騰騰鐵軀擋住了另一支飛來的箭矢。

森林轉陰,麵前那漸暗的美人半張著嘴

孤單的空氣在呼出

那最後天真的殘枝的痛苦……

那不是人的痛苦?

那恰是我昨夜油燈燃盡的痛苦

——在五十年代出版的一部百科全書第九十八頁末段

我聽到薩特筆下的自學者歎了一口氣:“多麼漫長!”

“在喊叫中顫抖著風的那些長弦”嗬……

——“倒掉!”

灰色的天空如某種古代的威風倒扣過來

年輕的山巔、姑娘,

以及不遠處老了的白市驛飛機場

我也在沙沙地跑過,迎向秋收後的黃金之風

風中空空的肩膀,彎腰的淚水

而許多年後,我終於學會了跟隨一位西班牙詩人說:

“風有時叫嘴唇,另一次叫沙。”

2010.12.11

你和我

那時你總說冷。但在狹窄的空氣裏,你

享受了寂靜並呼吸順暢。冬日的歌樂山

道路清爽,樹在滴水,你從午休後起來

聽到了窗前尖尖的銀杏葉密集的心跳。

戴上圍巾,出去走走,“我喜歡多風的山巔。”

你從不想成為別人,但偏偏被一個人的生活

累倒了。美還在,雖然無用;寫的速度也在,

即便超過了命運的速度;笑聲依舊出自你

青年時代烏雲般的濃發。那一天,真實的金發

注定要生輝。不是嗎?幽暗的灰塵中,

連清瘦的蒼蠅也吹起了歡快的單簧管低音。

啊,德意誌!請聽我們的聲音,那樣苗條甜蜜。

是的,此刻是重慶幻覺!萊茵河未來的曲線!

後來,燦若星辰的圓寶盒從天而降

踅到某個人的耳邊,隨便掛了一個商標;

後來,

剃刀風、鄉間雜貨店、你往昔的嘴唇

也消逝了。看,某個人正晃起鍍金的溜肩

大笑著穿過流油的街道,走進脂肪辦公室;

燒烤與火鍋的氣味集中刺激了唯一的會計,

她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打了一個清脆急速的噴嚏。

另一天深夜,你對我說起你的初中時代:

那是一個九月的黃昏,我獨自來到一所山間中學;

校園空曠,無人報到,幾隻燕子在涼陰下穿行;

接著天色轉黑,我尷尬地睡在稻草鋪就的床上。

醒來,無人打擾;饑餓,在胃裏,可什麼在黎明裏?

2010.12.14

一幅素描

赫塔·米勒說:

“我丈夫是民主分子

有雙下巴”

但——

他身子瘦得像一條窄長的草紙;

他吃玻璃,還吃鐵砂;

他的臉色白中藏黑;

他的嘴是一撮烏雲;

他的鼻子像瓷做的;

他的牙齒是一口懷舊的黃銅;

他的雙耳像小燕子的剪影,

——欲飛

2010.12.14

與吾友東升論水牛

作別今朝的水田,吃完稻草晚飯,

那老水牛在屋裏安靜地流淚

它知道明天一早,主人將把它賣掉。

第二日,那老水牛跟隨主人來到市場

淚水的長河仍在安靜地流淌

直到正午,交易結束。

那老水牛又跟著新主人走了

它走得很慢,很溫馴,

新主人不耐煩地抽了它一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