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溪(1 / 2)

陸蠡

你說你是誌在於山,而我則不忘情於水。山黛雖則是那麼渾厚,淳樸,笨拙,呆然若愚的有仁者之風,而水則是更溫柔,更明潔,更活潑,更有韻致,更嫵媚可親,是智者聽喜的。我甚至於愛沐在水底的一顆顆圓潔的卵石,在靜止的潭底裏的往往長著毛茸茸的綠苔,在急湍的淺灘中則被水摩挲得僅剩一層黃褐色的皮衣,陽光透過深淺不一的水層,投射在磊磊不平的石麵,反映出閃動的金黃色的光圈。一粒之石豈不能看出整座的山嶽來嗎?

卵石與粒沙孰大?山嶽與世界孰小?倘能參悟這無關閎旨的微義,將不會怪我故作驚人之語了。“給我一塊石,便可以造出整個的山來”,也不過是一句老話的脫胎。

不知你有否打著赤足渡過一條汩汩小溪的經驗?你的眼睛須得望著前麵的一個目標,一株柳樹或是一個柴堆;假使你蹇著衣裳呢,則兩手便失卻保持平衡的功用了;腳下的卵石又堅硬,又滑,走平路時落地的總是趾和踵,足心是嬌養慣的,現在接觸上這滑硬的石子,不好說痛,又不好說癢,自然而然便足趾拳曲攏來,想要縮回。眼光自動地離開前麵的目標,移到滔滔流逝的水麵,仿佛地在腳下奔馳,感到一陣暈眩。此時你剛走過小溪的一半,水淹沒了半條腿的樣子,挾著速度的水流從側麵一陣推蕩,便會冷不防地被衝倒。等你站直身子來,已襦裳盡濕了。

我初次愛水有甚於山的時候,是在黃梅久雨後的晴天。雨絲簾幕似的掛在我的窗前有半個多月了,“這是夏眠呢。”我想。一天早晨靠東的窗格裏透進旭紅的陽光,霍地跳起身來,跑到隔溪的石灘上。鬆林的梢際籠著未散盡的煙靄,樹脂的氣息混和著百草的清香,尖短的柳葉上擎著夜來的雨珠,冰涼的石子摸得出有幾分潮濕。一片聲音引住了我,我仰頭觀看,啊!沿溪的一帶岩崗,拍岸的“黃梅水”漲平了。延伸到水裏的石級,上上下下都是搗衣的婦女。陽光底下白的衣被和白的水融成一片。韻律的砧聲在近山回響著。“咚!”一隻不可見的手撥動了我的一根心弦,於是我愛上這湯湯的小溪,“洋洋乎誌在流水”了。我摹繪著假如這是在月光裏,水色衣色和月色織成一片,不見搗衣的動作而隻有萬山齊應的砧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便未免有玉關哀怨之情,彌漫著離愁之境了。我寧願看到晨曦裏的浣婦,她們的身旁還玩著梳著總角髻的孩子,拿一根柴枝,在一片樹葉上或一團亂草上使勁地捶,學著姊姊和媽媽們的動作。

我初次愛水有甚於山的時候,是在我遊罷歸來之後。自從泛跡彭蠡,五湖於我毫無介戀,故鄉的山水乃如蛇齧於心縈回於我的記憶中了。我在別處所看到的大都是莽莽的平原,難得有一塊出奇的山。湖沼是有的,那是如婦人在曉妝時被懶欠嗬曇了的鏡,或如淨下一臉脂粉的盆中的水,暗而厚膩的;河流也見得很多,每每是黃,或者發黑,邊上浮著朱門裏傾倒出來的魚片肉片,菜片,如同酒徒嘔出來的唾沫。我如懷戀母親似的惦記起故鄉的山水了。我披著四月的霧,沐著五月的雨,櫛著八月的風,踏著臘月的霜,急急忙忙到這溪邊來。倘使我做了大官回來,則掛冠之後,辟蕪芟穢,葺舍書讀於山涯水涯。豈不清高之至!而我往來隻是一條窮身,所以冒清早背著手來望這一片搗衣了。

人每每有溯源窮流的愛好,這探索的德性我頗重視。你問這溪流源出自什麼地方,這事我恰恰知道。我在很小的時候開始用“嗚呼”起頭做作文的時候便知道了。那是一位花白胡須的先生告訴我的。我以後也沒有去翻考縣誌通誌,聽以我知道的隻限於此,我討厭別人背誦著縣誌裏的典故和詩詞,我也不看名人壁上的題句,我不願浪費我的強記。你該以我回答你的問題為滿足了。這溪流發源於鷓鴣山,用這多啼的鳥命山,是落入宋人風格的,則此山的命名肇於宋代可知。那也該在南遷之後。則我的祖先耕牧於這山水之間,已八百年於茲了。

你看這溪流曲折,在轉角的岩壁之下彙成深潭。潭中有很大的魚,一種有著粗的鱗,紅的鰭,綠的眼,金黃的腹和青黑的背,是極活潑的魚,我們叫做“將軍”,在水中是無敵的,一出水立刻便死了,這頗合於英雄的本色。這潭裏的魚雖肥且多,可是不準撈捕,岩上不是鐫著“放生”的大字麼?垂釣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