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北方的夏季(1 / 3)

〔蘇聯〕尤·庫蘭諾夫

燕子的目光

燕子從來不斜視,也從來不眯縫著眼睛蹙額地看人。他那雙黑色的小眼睛總是直瞪著。所以,人們猜摸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七月裏,一個悶熱的夜晚,室內已經無法入睡,我便搬到頂樓上來了。我踩著搖搖晃晃的雲杉木梯爬上了頂樓的圓木地板,把一捆捆隔年的厚實的亞麻在角落裏攤開,在昏暗中愉快地躺在地鋪上了。遙遠的天際一陣雷聲,炎熱的夏季夜晚充塞了劇烈的連綿的轟響。從遠處傳來的減弱無力的雷聲,遇到殷勤的幹燥的屋頂,又活躍起來,在頂樓上久久地回響著。仿佛每一根苦於窒熱的圓木都小心翼翼地承接著遠方傳來的雷聲,悉心地傾聽著它,然後,珍愛地把它傳給另一根同樣富於感應的圓木。

我感到有一陣目光直射著我,便醒來了。我才隻睜開眼睛,兩隻燕子便從屋頂撲下來,在我的身邊旋飛著,一麵焦煩地噪叫著。我不懂得燕子說的是些什麼話,但是,當我仰頭看到築在屋脊上的燕窠時,他們的意思我明白了。“為什麼你要到這裏來?”燕子嗬斥著,“這樣一座大房屋你還嫌它小嗎?

你是人哪,你想要在什麼地方蓋一座好的大房屋算不了什麼一回事!我們現在到別處去築新窠可就遲了。”當燕子在從縫隙中透射進來的陽光中,在我的頭上求告地飛旋時,我這個自私的人(這種自私心很久以來就植根在人對一切動物的關係之中了)還是決定把桌子和所有的書籍都搬到頂樓上來了。

上半日,燕子一直沒有停落在窠中。他們一忽兒飛到這個窗口,一忽兒飛到那個窗口,向裏麵張望著,看到我時,便立即飛去了。傍晚,他們由另一隻燕子陪伴著飛回來了。從神態上可以看出,這隻燕子比較年長,也比較精明,她是被請來最後出主意的。

她迅速地徑直飛上了遠處的窗口,於是,遠遠地端量著我,啪啪地撲著翅膀。另外那兩隻燕子也飛進來了,但是他們卻那樣忙亂和縱聲喧叫,、仿佛是猶豫很久才投身到冷水中的姑娘。他們對我噪叫著,並且彼此交換著眼神,仿佛馬上要對我施加致命的威脅。年長的那隻燕子看到桌旁的人在安靜地從事自己的工作,又飛繞了幾分鍾,便停落在我的桌子對麵的窗上了。她盯視著我,在思索著,然後,悄悄地向那兩隻燕子嘰嘰幾聲,就飛走了。這句簡短的鳥語,顯然是寬心話,因為,從那時起,兩隻燕子的態度遽然改變。他們友愛地忙碌起來了。

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這樣專心致誌,毫無怨尤地勞動的動物。從黎明到黃昏,兩隻燕子用小小的喙兒銜來泥土、草葉,羽毛。他們在幹固的窠沿放上一小塊泥土,加上一段細小的幹枝,再放上一小塊泥土。燕窠的外架築成了,遠望有如建築在岩壁上的中世紀的緘堡,這時,兩隻燕子便開始布置窠內了。

我觀察著這兩個小動物,努力地探求著,是什麼東西使得他們的勞動熱情那麼高。“如果他們的腦中有著一點點的理智,”我判斷著,“那麼他們就會滿懷信心地生活著,相信自己勞動的果實不會被用來作為反對自己的武器。”

同時,兩隻燕子的態度也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變化。看到我日間伏案寫作,夜間安靜地睡眠,雄燕便不再理會我了。他有時銜著一小段麥秸,有時銜著一小片羽毛飛進頂樓來,擦過我的身邊就徑直飛落在桌頂上的窠中了。一到傍晚,他就進窠睡覺。雌燕則依然具有著女性所特有的性格。她象所有的年青女人一樣高度地戒備而又多疑。她無時無刻不在責罵著我,每次飛進頂樓來都是敞著喉嚨噪叫。但是,我,雄燕,乃至她自己都清楚地了解,這種叫罵已經不表示著對我的態度,而且也不具有任何意義了。隻不過由於守劄而認為自己必須端莊罷了。

為了使她能夠飛進窠中過夜,我必須下樓去,在天色昏暗時再回到頂樓來。

在昏暗中我們安靜地休息著。風一陣陣地吹得頂板軋軋作響,有時回響著雨聲,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入定般的寂靜。在寂靜中,兩隻燕子有時在夢中交談,有時曼聲地迷醉地歌唱。

在這些時刻裏,他們大概夢見了遠方蔚藍色的大海,海水正奔湧向沙灘,海邊有著高高的燈塔,熱帶的龐大的金字塔。有時,他們還急切地,熱情而又溫存地低語著。於是,我猜到了,這是他們夢見了未來的雛燕。雌燕偶爾責罵起來,我也就明白了,這是她夢見了我。我傾聽著,完全沉迷於他們的夜間細語,我自個兒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