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時常降到感情用事的水平,你管它叫做邏輯以前的水平或者史前時代的水平都可以,在那種水平上,自然事物成為種種象征,但仍然是實實在在的;在那種水平上,平凡的行動取得一種儀式價值,各種事件以人類經驗原型的形式表現出來。海明威早期小說中的主角,不管他叫弗雷德裏克·亨利、或者傑克·巴恩斯、或者羅伯特·喬登,我們有理由把他們看成一個人,他成了古代神話中那樣的英雄。那就是說,他是作為崇拜和羨慕的對象事先挑選出來的;他反抗有組織的社會(象在《永別了,武器》裏那樣,他在那裏還經曆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和重生);他無力地在一片荒原裏徘徊(象在《太陽也升起來了》裏那樣);他遇見先鋒和先驅者,終於重新加入人民隊伍(象在《戰地鍾聲》裏那樣),並且在領導他們進行一件光榮事業之後,獻出了他的生命。最後,這部小說有好多地方和基督的故事暗合:瑪麗亞就是瑪麗·馬格德林,巴勃羅就是猶大,當喬登騎馬上橋走向死亡時,跟在他身後的正好是十二個門徒。
英雄死了以後,海明威怎麼辦呢·他怎樣使他複活呢?又怎樣表現他的後期事業呢?難道還是運用象史前神話故事那樣的豪放手法嗎?這些就是多年來使我感到煩惱的問題,這些問題隻有一次得到了圓滿的答複。那當然就是從《老人與海》裏得到的。在那裏,下意識又一次幫了他的忙,使他能夠寫出一部具有他早年那種質樸而又動人心弦的特點的作品。我起初認為這部書未免過於單純樸素了,不過那種能引起共鳴的感染力確實是存在的。漁夫桑蒂雅各,對於海明威來說,是一種新型的人,是作為不幸的但是不屈不撓的老頭兒而出現的一種英雄人物。“人不是生來要給打垮的,”漁夫對他自己說,“一個人可以被消滅,但就是打不垮。”
赫德森並沒有成為一名傳奇英雄,他隻是這部海洋小說裏的一個虛有其表的中心人物。和海明威筆下的其他英雄一樣,他好象是按照海明威本人塑造的(桑蒂雅各和《有產的和無產的》裏的哈裏·摩根是兩個例外),但是在大多數情形之下,他隻代表了作者的某一個方麵。勇敢、無所不能、具有強烈的男人氣概;一個了不起的漁夫、一個出眾的獵手、一個受到一群粗野的水手崇拜的船長、一個有海量的酒徒,他主要代表了海明威自己顯示在公眾麵前的形象。
關於海明威的“陰暗麵”
(卡爾·榮格就會這麼說),這個人給我們的唯一暗示,就是他企圖用不了了之的辦法,去克服一種絕望感情。作者提出一種簡單解釋,來說明這種絕望的起因。他要我們理解,那是由於赫德森的三個兒子的死亡而引起的。但是這種解釋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接受得了的。有些人覺得(我承認我也覺得)赫德森的絕望由來已久,反映了作者靈魂深處的某種東西。三個兒子是作為血肉的祭品,應小說的急需而奉獻出來的。
這都是《海流中的島嶼》中的弱點。但是還必須補上一句,隻有海明威才能寫出來那種豪放的、有時是親切的、往往又是滑稽而誇張的敘事文。比起他的早期小說,《海流中的島嶼》的深度和力量都不夠,這一點毋須否認,但一句句又都證明了他晚年在嚴格的努力中所訓練出來的寫作技巧。
二
不論早年和晚年,海明威都是個不尋常的人。甚至早年拍出照片(換下童裝以後拍的照片)就顯示了他突出自己的非凡力量。他直眉瞪眼地對著照相機,發出那種熱情的微笑,使得他的姐姐們(後來則是他捕魚、滑雪的夥伴們)都相形見絀;每一個人都比不上他,除了他那位大個兒、麵帶笑容、方臉盤、也具有同樣魅力的媽媽。他和他媽媽鬧了一輩子別扭,根子也許就紮在早年的對抗裏,因為他熱衷於在一切事情中當第一名。如果他在一項運動中當不上第一名,他就放棄那項運動。他在橡樹公園高級中學最後那年,放棄踢足球,就因為那一年他沒有當上錦標隊的主將;而他不上大學的一個原因,也就是預料到要更多地踢足球。但是他為校刊寫稿卻名列第一,於是寫作就成了他的終身職業。
還有其他早年的特點可談。除了寫故事,他還給同學們講做事,好象那些故事是他自己的經曆似的。有時確實是真事,有時卻比真事更生動、更令人難忘。他有個缺點,好吹牛,還常常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神氣,這就加強了吹牛的效果。他並不吹噓他的勤勉好學,但實際上,凡是引起他興趣的學科他都要學,而且比別人學得更加專心刻苦,象我講的他在巴黎那些年代那樣,他學起任何東西,都快得驚人。他富有想象力、積極、堅毅不拔,比起別的同年的孩子,他有更多的精力。精力本身也是一種才能。也許他需要的睡眠早就比別人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