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得再突出一下年齡的問題。海明威的形象,對於跟他年齡相仿的某些作家起了影響,明顯地是對菲茨傑拉德和福克納(對後者的影響比公認的更大),不過卡明斯、埃德蒙·威爾遜、多斯·帕索斯、哈特·克蘭和其他許多人的文學個性早就形成了。受到最直接的影響的是以斯坦貝克為首及其後的作家們,這些人太年輕了,連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邊都沒沾上。影響繼續擴大,全麵地滲透到三十年代那些鐵石心腸的作家中間去。更年輕的作家們寫起他們在第二次大戰中的驚險故事時,他們寫出來的是海明威式的對話和海明威式的情節場麵。
他們的主角好象是西班牙遊擊隊中喬登的影子,或者從卡波雷托撤退中抓來的亨利的影子。對於這幫人,海明威的形象,比起他們自己在另一場戰爭中的經曆更生動。
必須記住,這種形象是海明威真相的一個主要部分。他不但把自己的一幅標準像擴散出去,而且照著實踐了,一般地說還是幹得成功的。他渴望做好事,幾乎接近於聖潔的程度。由於一時的文人相輕,或者無名怒火,因而達不到那個目標時,他就責備自己,有時後悔,向人家道歉。他確實是一位領袖人物,替人們出謀劃策時,看得遠,判斷問題敏銳,在危急關頭有辦法,頭腦冷靜。他是個出色的運動家,就是說,一個老練的漁夫,一個漂亮的拳擊家,一個優秀的射手(盡管視力不好),一個了不起的打飛烏的能手。對於別人,在時間方麵,他真慷慨,在晚年,在金錢上,也是大方的。除了這些品德以外,還有一些東西,是海明威想從他的肖像上抹去的。那些東西,用榮格的話來說,是他的陰暗麵,包括突然發作的狂怒、多疑症、怕死怕到想去找死,還有他叫做“強烈的憂鬱症”的一陣陣的悶悶不樂。他的常吹牛、撒野,容易著惱,並且長時期地記仇。他象一頭老獅子一樣,不能容忍競爭對手,特別是文學界的敵手。
1934年我讀了《非洲的青山》之後,寫過一首小詩,題目就叫做《艾納斯特》,我倒希望這首詩的預見性差一點兒。
輕率的人大踏步走到
尼日爾河岸上河馬跟前,
或者急忙搜索草原,
扒獅子的皮,這倒安全;
但是坐在家裏的人
搜索枯腸,嚴酷而昏昏然,
在那兒和思想上的豺狼鏖戰,
卻非常危險。
但是海明威在家裏碰到的危險是什麼呢?
據榮格說:“一個人不能撇開本性,喬裝一副虛偽的性格,而不受到懲罰。在一般情況下,甚至想去那麼幹,都會引起無意識的反應,諸如壞脾氣、矯揉造作、恐懼症、強製性的思想、墮落、罪惡等等。”我引證榮格的話,並非想成為一個榮格派的批評家,而是由於一種特殊的原因,即他的說法比起弗洛伊德的說法,更能弄清楚海明威的問題。各種榮格式的詞彙,不僅人的假象、陰暗麵,還有心靈、原型和共同的無意識,好象都適用。此外,榮格對於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問題,特別感興趣。我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他的理論:許多神經宮能症,特別是中年以後的人們得的神經官能症,都是由於過度使用了這一種或那一種功能,因而排斥了其他功能而引起的(榮格列舉了思想、感覺、知覺、直覺四種功能)。在一類具有外向思想性格的人,如商人和工程師,到了下半世時,也許已經獲得了全部合理的目標,包括經濟上的成就和地位。然而,這些成功和工作不再給他帶來象過去那樣的快樂。他開始感到鬱悶和沮喪。榮格覺得過去的目標已經失去了動員精神活力的力量,而個人必須要做的,就是實現性格的其他方麵,特別是感覺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