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設在古廟東院的幾間平房裏。這是一座複合式教室,一至五年級都在一個教室裏上課。教室裏有一個炕火,火燒得很旺,整個房子裏都燒得暖呼呼的。

全村人就擁擠在這個複合式教室裏,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昏暗的燈光下,在繚繞的煙霧裏,在混合著腳臭、口臭、煤油味的渾濁氣流裏,專心靜氣地等待鼓聲響起。

講台上,一張桌子,三條板凳,小小的一個羊皮鼓擱在桌子上的鼓架上。瞎子們圍著桌子坐成半圈,和聽書的人正好臉對著臉。瞎子富才一手拿竹板,一手拿一支筷子,站在講台的最前麵。說書前,他先恭恭敬敬給大夥鞠一個躬,然後拿筷子在羊皮鼓上”咚咚”地敲兩下,就扯著嗓子說道,叫聲大姐、大哥、大姑、大姨、大叔、大伯不要亂,我有個小段先給大家說上一說,這個小段叫個什麼來,叫個什麼來,它就叫《穀子好》。接著打竹板唱:“各位同誌們請坐好,我給大家來唱一段《穀子好》。穀子好來,穀子好,吃的香來,費的少。比如說你能吃一斤麵,半斤小米管你個飽。愛喝稀的熬米湯,吃幹的就把撈飯撈。穀子好來,穀子好,抗風抗旱又抗雹。要是旱得焦了梢,一場透雨又活了。冰雹打得禿了毛,秀出穗來還不小。狂風暴雨滿地倒,太陽一曬就起來了。這就是一段《穀子好》,勸人們對穀子要多關照。為什麼要說這段《穀子好》,因為咱太行人民離不了。”

小段《穀子好》完了,說書的收了竹板,坐下來喝口水,開始正文。

正文是《嶽飛傳》。說書人邊說邊唱,一個人頂幾個角色,一會是眉飛色舞,喜笑顏開,一會聲淚俱下,哭哭啼啼。真是說書人的嘴。聽書人聽得入了迷,走了神,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在聽書。正聽得起勁,突然說書人舉起竹筷子,重重一擊,“咚”,鼓聲起,竹板停,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說書人收起竹板,端起桌子上的大瓷碗,“咕咚咕咚”喝下一碗白開水。場下人卻不散,有人喊,不行,再來個小段。大家跟著喊,再來個小段。

瞎子富才清清嗓子,又給大家來了個小段《人留後代草留根》:“水有源樹有根,人人都有父母親。有了黨的好領導,殘疾人變成了有用的人。上場來幾句詩言道罷,聽我慢慢地道來。我說的是天留福蔭地留塵,人留後代草留根,天留下的福蔭下大雨,人留下的後代度來春。

聽完書,已經是深夜,可人們全無睡意,等說書的實在說不動了,大家才陸陸續續散去。

我爬在父親背上往家走,等回到家的時候,我就在父親背上睡著了。第二天晚上,我還照樣跟著父親上古廟聽書。一般說書的來了,最少要把一整本書說完才能走,一整本書要說三至五天。而村裏人卻希望說書的能天天在村子裏說書。

瞎子沒眼,卻用他們的“嘴”和“書”點亮了村裏人心中的燈。村裏人在沒有書本、沒有電視,甚至沒有燈光、文化與知識匱乏的年代裏,從說書人的嘴裏接受了傳統的啟蒙教育,獲得了精神上的滿足和愉悅,也找到了生活與做人的最樸實最起碼的標準和道德規範。

等我上了初中以後,就很少有說書的到村子裏來了。瞎子富才死了,高平鼓書也麵臨失傳。而那純淨的音質,那原汁原味的高平方言,那有著泥土般純正厚實的說書人的聲音,仍然回響在我的耳際,縈回在我的夢裏,從童年那深深的古廟裏,傳到成年的街市上。